格物轩实测之事,虽只在西苑一隅进行,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宫墙之内漾开了圈圈涟漪。风声传入朝堂,果然引来了些许议论。这一日讲学完毕,傅先生并未如常离去,而是留下承烨,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殿下,”傅先生开门见山,“近日坊间及朝中,于殿下操持‘格物’之事,颇有微词。有言殿下身为储君,当涵养德性,钻研经义,方是根本。与匠作之器、泥弹石块为伍,恐舍本逐末,沾染匠气,非圣君之道。”
承烨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反而镇定地问道:“先生之意如何?学生此举,果真是不务正业么?”
傅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以为,何为君道之本?”
承烨沉吟片刻,朗声答道:“《大学》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君道之本,在于修己安人,明德亲民。”
“不错。”傅先生颔首,“然修己安人,需有途径。读圣贤书,是求明理;习骑射,是强体魄、知武备。那殿下以为,这‘格物’所致之‘知’,于‘修己安人’可有裨益?”
承烨思路清晰,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道出:“学生以为,大有裨益。修己,非独独静坐读书,亦需明辨事理。格物所求,乃是万物运行之‘理’。知纲杆之力,可明省力之道,施之于民,则水利、漕运可事半功倍,此非‘安人’乎?知材料之性,可辨器物优劣,施之于军,则兵甲坚利,士卒少伤亡,此非‘保民’乎?学生近日读《考工记》,其中所言‘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乃至‘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可见圣人亦不鄙薄工巧,因其关乎国计民生。”
他顿了顿,想起秋狝时与阿古拉的对话,以及那场依靠“泥浆礌石”取胜的演练,继续道:“再者,与部落交往,若只知诗书礼乐,而不解其赖以生存的弓马之利、游牧之巧,如何能真正怀柔?若能知其所需,助其改良牧养、织造乃至简易器械,使其生活渐安,岂不胜过空言教化?此亦学生所理解的‘因俗而治’,‘安人’之道也。”
傅先生听着承烨条理分明的阐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欣慰。他原以为承烨只是一时兴趣,或是受了新学影响,未料他竟能引经据典,将“格物”之事提升到“修己安人”的君道层面进行思考,虽见解尚显稚嫩,但其思路之开阔,已远超同龄人。
“殿下能作此想,老臣欣慰。”傅先生语气缓和了许多,“然则,物议亦不可全然不顾。可知他们所言‘舍本逐末’,其‘本’与‘末’所指为何?”
承烨思索道:“彼所谓‘本’,大约是指德行、仁政等根本大道;所谓‘末’,便是工巧、器械等具体事务。他们担心学生沉溺于‘末技’,而忘了‘大道’。”
“正是此理。”傅先生点头,“然,殿下需知,‘大道’需‘末技’以承载。无仁政之心,纵有神兵利器,亦是暴虐;空有仁政之心,而无富民强兵之实,则仁政亦成空谈。二者本为一体,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关键在于,心要放在‘用’上,而非‘器’本身。殿下能由器物思及民生军国,此心便未偏离大道。”
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只是,殿下日后行事,需更注重分寸。格物轩之事,可继续,然需把握其‘辅’之定位,不可喧宾夺主,荒废经史正课。与人言及,亦当强调其‘致用’之目的,而非炫耀‘奇巧’本身。如此,方可堵悠悠众口,亦不负殿下求学之初心。”
承烨起身,郑重向傅先生行了一礼:“学生谨受教。必当以正学为根柢,以格物为辅助,明体达用,不负先生期望。”
经此一番“义利之辩”、“本末之辨”,承烨心中对“格物”之事的定位更加清晰。它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或兴趣,而是被他纳入到未来治理天下的宏大框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明白,前方的路还很长,不仅要面对知识的挑战,还要应对来自传统观念和各方利益的阻力。
然而,这次与傅先生的对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他知道,自己需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那看似微末的“格物”之火,若能秉持“致用”之心,或许真能在未来,照亮一片新的天地。他将傅先生的教诲默默记下,这关于“本末”、“体用”的思考,将伴随他日后处理更多、更复杂的朝政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