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坊的焦糊气味,数日不散,如同阴霾笼罩在京城上空。朝堂之上,赵崇明一党虽未再明目张胆发难,但那若有似无的审视与偶尔在无关紧要事务上的刁难,都让秦绾清晰地感受到压力倍增。
她按照裴砚的指示,命墨羽带人暗中排查永宁坊大火前后的人员流动。然而对方显然早有准备,排查进行得异常艰难,收获寥寥。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一处据点,更是许多可能指向核心的线索。
“沉香阁”也在大火后第二日悄然关门歇业,掌柜伙计不知所踪,如同人间蒸发。
对手再次完美隐匿于黑暗之中。
这日傍晚,秦绾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养心殿偏殿。夕阳的余晖将殿内染成一片暖橘色,裴砚依旧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份墨羽刚送来的、关于排查结果的密报,眉头微蹙。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几日调养,他的脸色不再那般骇人的苍白,隐隐透出一丝生气,只是身形依旧清瘦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空落落地罩在身上。
“还是没什么进展。”秦绾在他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挫败,“他们就像泥鳅,滑不留手。”
裴砚放下密报,目光落在她难掩倦色的脸上,没有立刻谈论公务,而是问道:“用膳了吗?”
秦绾一愣,摇了摇头:“还不饿。”
“让她们传膳吧。”裴砚对侍立一旁的宫女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随即又看向秦绾,“事情要办,身子也要紧。你若倒下了,才是正中他们下怀。”
他的关心直接而自然,让秦绾心头微暖,点了点头。
简单用过晚膳,宫人撤下碗碟。殿内烛火燃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并非全无收获。”裴砚这才重新拿起那份密报,指尖点在其中一行,“看这里,大火前两日,有一队自称是‘南边来的药材商’的车马曾在永宁坊附近落脚,装载的货物用油布盖得严实,但搬运时,有附近百姓隐约闻到类似……硝石的味道。”
硝石!又是硝石!
秦绾精神一振:“能查到这队车马的去向吗?”
“墨羽正在追查,但希望不大。对方很谨慎,用的都是假路引,出了永宁坊地界便分散行动,难以追踪。”裴砚顿了顿,继续道,“不过,结合之前清江浦码头私运的军械原料,和这次永宁坊可能存在的硝石,可以推断,‘烛龙’正在积极筹备……火药。”
火药!这两个字让秦绾心头剧震。若“烛龙”手中掌握大量火药,其破坏力将难以估量!他们想干什么?在京城制造混乱?还是用于攻城掠地?
“他们如此急切地筹备火药,那个必须在‘老主子’死前完成的‘那件事’……”秦绾看向裴砚,眼中带着惊疑。
“恐怕,是一件需要巨大声响和破坏力,才能达成目的的事。”裴砚眸光幽冷,“比如,在某个重要场合,制造一场‘意外’的爆炸,清除障碍,或者……嫁祸于人。”
重要场合?秦绾脑中飞速旋转。祭天大典?万寿节?还是……
“科举!”她脱口而出,“春闱在即,天下学子汇聚京城,若在贡院或者放榜之日出事……”
那将是震动天下、动摇国本的大案!若再被“烛龙”利用舆论,嫁祸给朝廷或者某位重臣(比如裴砚),后果不堪设想!
裴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很有可能。春闱还有月余,时间上也吻合他们加紧筹备的动向。”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秦绾握紧了拳头。
“嗯。”裴砚颔首,“当前线索虽断,但他们需要火药原料,需要隐匿人员,需要打通关节,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明面上,加强对所有矿山、硝石产地、以及可能私藏火药场所的盘查。暗地里,”他看向秦绾,声音压低,“让侯小乙动用所有市井江湖的关系,悬赏重金,打听近期京城内外所有关于火药、陌生面孔、以及大额金银异常流动的消息。有时候,这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消息比官府更灵通。”
秦绾眼前一亮,这确实是个思路!官方排查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而江湖暗线则更为灵活隐秘。
“我立刻去办!”
“还有,”裴砚叫住她,“端妃那边,不要放松。永宁坊大火,她宫里那个掌事宫女有何反应?”
秦绾回想了一下监视记录:“似乎一切如常,依旧每隔两日例行出宫,只是‘沉香阁’关了,她去了两次都扑空,便没再去了。”
“一切如常……”裴砚指尖轻轻敲击榻沿,“越是平静,越可能暗藏玄机。让她继续盯着,留意任何细微的不寻常之处。”
“好。”
正事商议完毕,殿内一时安静下来。烛火噼啪,映着两人各怀心事的脸庞。
秦绾想起那日他抵着自己额头的温度,脸颊又有些微微发烫,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他却正望着跳动的烛火,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的伤……”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孙院正说,再过几日,或许可以尝试短时间下地行走了?”
裴砚回过神,看向她,目光深沉:“嗯。”
“那……很好。”秦绾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她其实想问他,那日为何……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裴砚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心底那片柔软再次被触动。他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日的失控,是他未曾预料,却也……并不后悔。
只是,如今局势未明,自身难保,他给不了任何承诺,亦不能让她因自己而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他将翻涌的情绪压下,转移了话题:“今日朝会上,赵崇明在漕运改道一事上,又提出了新说辞?”
提到政务,秦绾立刻收敛了心神,点头道:“是,他引经据典,说前朝某次改道如何利国利民,试图说服陛下。”
“前朝旧事,岂能生搬硬套?”裴砚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我驳斥了他,指出当时地理水情与现今截然不同,盲目效仿只会劳民伤财。”秦绾答道,语气带着一丝自信。
裴砚微微颔首:“应对无误。日后他若再以此事纠缠,你可反问其具体改道方案,所需钱粮几何,民夫征调多少,沿途州县如何协调。将其拉入具体实务,其空谈便不攻自破。”
这便是授业了,将应对政敌的技巧,细细剖析给她。
秦绾认真记下,心中感激。他虽重伤在榻,却依旧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和最睿智的老师。
“我记下了。”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你放心,朝堂之事,我会谨慎应对。”
裴砚看着她眼中映出的烛光,和她那份与自己越来越相似的沉稳坚毅,心中百感交集。他希望她成长,能独当一面,却又私心地希望,她能永远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种矛盾的心思,让他一时无言。
最终,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夜色渐深。
秦绾伺候他喝了药,见他面露疲色,便扶他躺下,细心掖好被角。
“你也早些歇息。”裴砚闭着眼,轻声道。
“好。”秦绾吹灭了远处的灯,只留床头一盏,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榻上之人苍白的脸。
她站在榻边,看了他片刻,才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去。
殿门合上。
裴砚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离开时轻柔的脚步声。
余烬之中,寻踪艰难。
但至少,他们并肩而立。
而有些悄然滋生的东西,在这危机四伏的夜色里,如同顽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