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带来的所谓“紧急公务”,不过是春税征收中一些惯常的扯皮推诿,秦绾三言两语便定了章程,将其打发走。回到偏殿时,夕阳的余晖已将窗棂染成暖金色。
裴砚依旧靠在榻上,姿态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手中多了一卷《盐铁论》,正就着最后的天光翻阅。听得她进来,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赵崇明此人,惯会借力打力,此番受挫,必不会甘休。他掌礼部,典章制度是其利器,日后在祭祀、科举、邦交诸事上,需多加留意。”
这便是开始授业了。秦绾心中一凛,在他榻边坐下,认真应道:“我记下了。”
“嗯。”裴砚翻过一页书,继续道,“朝堂之争,如同弈棋。周廷不过是一着闲棋,意在试探你的反应与陛下的态度。你今日应对,快、准、稳,已破其局。然,对手落子不会停。下一着,或许在吏部铨选,或许在工部河工,或许……”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在宫中。”
“宫中?”秦绾蹙眉。
“嗯。”裴砚放下书卷,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别忘了端妃。她与‘沉香阁’的关联尚未查明。后宫与前朝,从来密不可分。陛下子嗣不丰,几位皇子年岁尚小,若有人在陛下耳边吹风,或是在后宫生出什么事端,牵连前朝,亦是常事。”
他的思虑总是如此深远,将可能的风险一一剖明。秦绾听得入神,只觉以往自己处理政务,多是就事论事,而裴砚所授,却是俯瞰全局的权术与心术。
“那我该如何防范?”她虚心求教。
“明线,依律法章程行事,不留任何可供指摘的把柄。暗线,”他声音压低了些,“让侯小乙的人,盯紧端妃及其身边人,还有……几位皇子身边的侍读、伴当,留意是否有异常动向。尤其是与大皇子接触之人。”
大皇子年已十二,生母早逝,在宫中处境微妙。
秦绾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这时,宫女奉上晚膳与汤药。秦绾伺候裴砚用了药,又扶他用了些清粥小菜。他胃口依旧不佳,吃得很少,但精神似乎比午后又好了一些。
用过膳,宫人撤去碗碟,殿内重归宁静。秦绾见他没有睡意,便拿起白日里那份兵部调整北境布防的奏章,将裴砚指出问题的那几处,按照他的思路重新拟定了方案,写完后递给他看。
“你看这样改可好?”
裴砚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微微颔首:“可。”他指尖在某一处点了点,“此处,增派斥候的频率,可再增加三成。北狄游骑飘忽不定,多一分警惕,便多一分胜算。”
“好。”秦绾拿起朱笔,在一旁备注下来。
她低头书写时,一缕鬓发又滑落至颊边。这一次,裴砚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殿内烛火通明,将她低垂的脖颈勾勒出柔和的曲线,那缕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搔刮着他的心弦。
秦绾写完抬头,正对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带着她熟悉的审视与考量,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她难以分辨的情绪。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裴砚移开目光,重新拿起那卷《盐铁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时辰不早,你也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秦绾看着他故作淡然的侧脸,心底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她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香炉边,拿起小银匙,添了一勺他平日惯用的、清心宁神的沉香。
香烟袅袅升起,弥散在殿内。
“你也是,别看得太晚。”她轻声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殿门轻轻合上。
裴砚放下书卷,目光落在香炉上升起的纤细烟柱上,那缕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清雅气息。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她方才低头书写时,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和那缕顽皮晃动的发丝。
指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触碰她耳廓时,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心绪,再难平静如初。
他深知自己身体状况,武功尽废,形同半残,前路更是布满荆棘杀机。这样的他,有何资格去沾染那份美好?
可理智筑起的堤坝,在那双清澈坚定、又时而流露出依赖与关切的眼眸注视下,正一寸寸变得摇摇欲坠。
他缓缓握紧了手掌,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月色清冷。
而殿内,沉香幽微,心湖已乱。
这君榻之上的授业,传授的,似乎早已不全是权谋韬略。有些更深、更难以掌控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