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虽暂歇,余韵犹在宫中缭绕。承烨那份“请罪”奏疏递上后不过两日,一道口谕便传至东宫:陛下召太子御书房见驾。
承烨整肃衣冠,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次召见,绝非寻常问话。步入那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御书房,只见父皇裴砚正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之前,背影挺拔,不怒自威。御案上,赫然放着几份正是此前攻讦格物轩最为激烈的奏疏。
“儿臣参见父皇。”承烨依礼参拜。
裴砚缓缓转身,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承烨身上,并未让他立刻起身,而是淡淡开口:“可知朕为何唤你来?”
承烨伏身道:“儿臣前日行事孟浪,引动物议,劳父皇忧心,儿臣知错。”
“错在何处?”裴砚追问,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承烨深吸一口气,将傅先生教导以及自己深思后的答案缓缓道出:“儿臣错在三点。其一,思虑不周,未能预察格物之事会牵动朝堂如此多的关注与争议,行事过于直露,缺乏韬晦。其二,沟通不善,未能及时将格物轩之宗旨、所为向父皇及朝中重臣明晰陈情,致生误解。其三,或……或有急于求成之心,忽略了为政当以稳为主的道理。”
他没有否认格物本身,而是从方法、策略上检讨,这既是自保,也是实情。
裴砚听罢,不置可否,踱步至御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奏疏,随意翻动:“‘坏人心术’,‘淆乱纲纪’,‘靡费国帑’,‘结交外臣’……烨儿,这些罪名,你可认?”
承烨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父皇,儿臣不认!儿臣之心,可昭日月。格物轩所为,皆源于秋狝所见所思,欲求利国利民之实策。与李桐、张允等人往来,只为探讨学问,绝无结党营私之念。所费钱物料,皆有账可查,用于试验,绝非奢靡。若因探究如何让农人耕作更省力、让河工疏浚更高效便是‘坏人心术’,儿臣不知,何谓‘仁心’?若因尝试改进器物便是‘淆乱纲纪’,儿臣愚钝,恳请父皇明示,那《考工记》是否也该焚毁?”
他语气渐趋激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不平,却也有理有据。
裴砚静静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道:“即便你心术正,无结党之意,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君者,有时并非只需问心无愧便可。你待如何?”
承烨沉默片刻,再次伏首,声音却沉稳下来:“儿臣知错,愿受父皇责罚。然,格物致用之念,儿臣……不敢或忘。经此一事,儿臣更知,空有想法不足以成事,需有与之匹配的智慧与力量。儿臣恳请父皇,允儿臣继续于此道探索,然儿臣承诺,日后必更加谨言慎行,韬光养晦,凡事多思、多问、多请示,绝不擅专,亦不再授人以柄。”
他没有放弃,而是在承认策略失误的同时,更加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与坚持,并提出了更成熟的处事方式。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闻更漏滴答。良久,裴砚方缓缓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叹息:“你倒是……倔强。”
他放下奏疏,目光深远:“朕问你,经此风波,你对这‘格物致用’,可有新的见解?”
承烨精神一振,知道这是父皇在考较他,也是给他阐述的机会。他略一思索,朗声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此前儿臣过于注重‘器’之本身,如今方知,‘器’易得,‘用’难行。一件利民之器,从构想到普惠天下,其间需逾越观念之阻、利益之绊、吏治之关、财力之限。此非单纯格物所能解决,需‘格物’与‘格人’、‘格势’相结合。换言之,需明了物理,亦需洞察人心,通晓世务,权衡利弊,方能将‘利器’真正化为‘善政’。”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譬如那改良犁铧,其利已显于皇庄。然若要推广于天下,则需工部定标准,户部核钱粮,地方官员肯推行,工匠会制作,农人愿接受。此非一蹴而就之事,需缓缓图之,多方施策。儿臣日后若再行格物,定当以此为念,不仅求器物之精巧,更思其推行之策,预估其可能之影响。”
这一番话,已远超一个九岁孩童的见识,融合了他近一年的观察、思考与挫折后的领悟。
裴砚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他微微颔首:“能由此悟,此番风波,倒也不算白经历。”他站起身,走到承烨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记住你今日之言。为君者,既要有探求新知之勇,亦需有驾驭全局之智,更需有面对非议之韧。路,你可以继续走,但需记得,一步一印,脚踏实地。朕准你格物轩照旧,然如何‘照旧’,你当自省。”
“儿臣,谢父皇!定不负父皇期望!”承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郑重应诺。
退出御书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承烨却感觉背上已被冷汗浸湿。这次御前问对,无异于一次惊心动魄的考验。他知道,自己勉强过关,但也真切地触摸到了权力世界的复杂与冷酷。
雏凤历经风雨,其声未必减弱,反而因磨砺而更显清越坚定。格物之路,他将以更沉稳、更智慧的方式,继续走下去。而那御书房中的一番对答,也注定将在他未来的帝王生涯中,留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