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大火在天明时分终于被扑灭,只余下断壁残垣和冲天的焦糊气味,如同帝国肌体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而养心殿偏殿内,弥漫的血腥气与药味,却比那场大火更让秦绾感到窒息。
裴砚被紧急送回后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孙院正剪开他被烧焦撕裂的袍袖,露出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因强行运功、内腑受创而不断呕出的鲜血。情况比预想的更为凶险。
“旧伤未愈,又添如此重伤,气血两亏,内息紊乱……这……这简直是胡闹!”孙院正气得手都在发抖,却不敢有丝毫耽搁,银针如雨落下,封住要穴,又灌下吊命的参汤和止血生肌的猛药。
秦绾守在一旁,脸色比裴砚好不了多少。她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他不省人事却依旧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唇边不断溢出的、擦不尽的血沫,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梁木狠狠砸中,痛得无法呼吸。她紧紧握着他另一只冰凉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似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宫人端来的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染血的布巾堆成了小山。秦绾不顾孙院正的劝阻,亲自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颈间的血迹和冷汗。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唯恐碰疼了他。
“裴砚……裴砚……”她一遍遍低唤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泣音,“你醒醒……看看我……”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他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和那不断从伤口渗出的、刺目的红。
殿外传来皇帝驾到的通传。秦绾勉强起身行礼,皇帝看着榻上人事不省的裴砚和满殿狼藉,脸色铁青,眼中是滔天的怒意与后怕。
“查!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宫中纵火,谋害皇嗣,重伤朝廷重臣!”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侍卫,“景阳宫一应人等,全部收押审讯!宫禁防卫是谁负责?给朕滚出来!”
立刻有负责宫廷宿卫的将领面如土色地出列请罪。
秦绾跪在地上,垂首道:“陛下,臣女暂代首辅,宫禁安危亦在职责之内,出现如此纰漏,臣女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皇帝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那依旧挺直的脊梁,想到她方才不顾自身冲入火海救出大皇子,又看着榻上为护她而重伤的裴砚,终究是将怒意压下了几分。
“此事朕自有决断。”皇帝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救治裴爱卿。孙院正,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朕救活他!”
“老臣……老臣定当竭尽全力!”孙院正伏地叩首。
皇帝又嘱咐了几句,留下大批珍贵药材,这才怒气未平地离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孙院正施针用药的细微声响,和秦绾压抑的、几不可闻的抽泣。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直到午后,裴砚的高热终于退去些许,呕血也渐渐止住,脉象虽依旧虚弱紊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骇人。孙院正长长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暂时……暂时稳住了。但大人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能否熬过今晚,仍是未知之数……”
秦绾的心刚刚落下少许,又猛地悬得更高。她看着裴砚毫无生气的脸,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
她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孙院正在外间随时候命。殿内烛火再次被点亮,她独自坐在榻边,执起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他的手指冰凉,如同玉石。秦绾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裴砚……”她哽咽着,将心底压抑了许久、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对着昏迷的他,尽数倾吐,“你答应过要好好养伤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怕你醒不过来……”
“朝堂那些老头子刁难我的时候,我没有怕;北狄使团居心叵测的时候,我没有怕;西苑那些杀手冲出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怕……可是看到你推开我,看到那根梁木砸向你,看到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怕了……我真的好怕……”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同受伤的小兽,脆弱而无助。
“你说过……有你在,我放心……可是你现在躺在这里,要我如何放心?”
“裴砚……你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她不再是那个代首辅安宁郡主,只是一个害怕失去挚爱的普通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她滚烫的泪水灼伤,或许是她的话语穿透了昏迷的屏障,秦绾感觉到被她紧握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带着茫然与疲惫的深邃眼眸。
他醒了!
秦绾惊喜得几乎要叫出声,却死死捂住嘴,生怕惊扰了他。
裴砚的意识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目光有些涣散,努力地聚焦,最终落在她布满泪痕、写满担忧的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秦绾连忙凑近,将耳朵贴在他唇边。
“……别……哭……”他极其艰难地,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秦绾的泪水再次决堤。她用力点头,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裴砚看着她,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她的泪水彻底融化,漾开温柔的涟漪。他动了动被她握住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用尽所有力气般,回握住她。
力道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确认与……承诺。
四目相对,无需言语。
血染襟袍,生死边缘走一遭。
有些心意,早已在烈火与鲜血中,淬炼得清晰而坚定。
他看着她,虽虚弱,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专注。
而她,握着他的手,泪痕未干,眼中却再无彷徨与恐惧。
心意昭昭,至此,再无任何力量能够遮掩,或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