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绾专注于政务,直到殿内光线渐渐昏黄,才惊觉已是傍晚。她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抬眼望向榻上。裴砚不知何时已靠着引枕睡去,呼吸平稳悠长,苍白的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安宁。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无意间拂过他微凉的手背,心头泛起细密的涟漪。白日里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与他此刻安静的睡颜交织在一起,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肩上担子的沉重,以及……守护这份安宁的决心。
“郡主,”侯小乙的声音在殿外低低响起,“墨羽大人求见。”
秦绾看了一眼沉睡的裴砚,示意侯小乙噤声,自己轻步走出外间。
墨羽一身风尘,显然刚奔波回来,见到秦绾,立刻禀报:“郡主,查清楚了。北狄使团副使赫连勃,今日午后秘密会见了工部侍郎钱敏,地点在城南的‘醉仙楼’雅间。我们的人设法听到了部分谈话内容,赫连勃似乎在打听春闱期间京城的兵力布防情况,尤其是贡院和皇城周边的巡哨规律。”
果然!北狄贼心不死,竟想打春闱的主意!秦绾眼神一冷:“钱敏?他可是赵崇明的得意门生。”
“正是。”墨羽点头,“钱敏虽未明确承诺什么,但言语间多有迎合,似乎有意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态度暧昧。”
“盯紧他们!”秦绾下令,“尤其是春闱前后,北狄使团和钱敏的一切动向,都要严密监视。另外,将此事密报陛下,但暂不要惊动赵崇明。”
“是!”
墨羽领命退下。秦绾站在殿外廊下,望着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思绪翻涌。赵崇明与北狄勾结,其心可诛!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在春闱期间制造混乱?还是另有图谋?
她回到内殿,裴砚已经醒了,正靠在引枕上看着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北狄和赵崇明……”秦绾将墨羽禀报的消息告诉他。
裴砚听完,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淡淡道:“意料之中。赵崇明失了主考之位,必然不甘。与北狄勾结,既能给朝廷添乱,又能借此向我等施压,一石二鸟。”
“他们打听兵力布防,难道是想……”秦绾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未必是强攻。”裴砚眸光深邃,“或许,只是想制造一场‘恰到好处’的骚乱,比如士子聚集时爆发冲突,或者贡院失火,再嫁祸给某些人,比如……你,或者我。只要春闱出事,无论原因如何,主持此事的你我,都难辞其咎。”
秦绾倒吸一口凉气,对手的算计,竟如此歹毒!
“我们该如何防范?”
“明松暗紧。”裴砚沉声道,“明面上,贡院及周边的防卫按既定章程,不必过分加强,以免打草惊蛇。暗地里,让墨羽和侯小乙抽调精锐,混入巡防队伍和士子之中,密切注意所有可疑人员和动向。尤其是与钱敏、北狄使团有过接触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礼部放出风声,就说春闱期间,陛下可能会亲临贡院巡视。如此一来,赵崇明和北狄投鼠忌器,行事或许会收敛几分。”
虚虚实实,扰乱对方部署。秦绾眼中闪过佩服的光芒,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安排。”
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伤势未愈,这些事交给我,你安心休养,不许再劳神。”
裴砚看着她板起的小脸,那强装严肃的模样下是掩不住的关切,心底那处柔软再次被击中。他极轻地牵了一下唇角,算是答应:“……好。”
得到他的承诺,秦绾这才放心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一切如常,备战春闱的气氛日益浓厚。暗地里,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墨羽和侯小乙的人如同无形的网,悄然撒向贡院、士子馆舍、以及所有可能滋生事端的角落。
秦绾每日往返于文渊阁与养心殿之间,既要应对日常政务,又要密切关注春闱筹备和暗中的布置,忙得脚不沾地。但她每次回到养心殿,看到裴砚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能在殿内缓慢行走片刻,便觉得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这日晚间,她伺候裴砚用了药,见他精神尚可,便坐在榻边,将日间几件难以决断的政务说与他听。裴砚靠在引枕上,闭目听着,偶尔睁开眼,三言两语便点出关键,给出建议。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关于漕运改道后,旧河道沿岸百姓的安置,户部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发放银钱令其自谋生路,二是由官府组织迁往他处垦荒。我觉得各有弊端,一时难以决断。”秦绾将最后一件难题抛出。
裴砚沉吟片刻,缓缓道:“发放银钱,看似简便,然则百姓易坐吃山空,或为奸商所欺,非长久之计。组织迁徙,工程浩大,易生怨怼。不若折中,愿迁徙者,官府给予安家费用,并拨给荒地、种子,减免三年赋税;愿留原籍者,则可引导其转向水产养殖、或利用旧河道发展短途航运,官府给予小额借贷扶持。因地制宜,给予选择,方是上策。”
他的思路总是如此清晰透彻,直指问题核心。秦绾听得茅塞顿开,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明日便让户部按此思路重新拟定细则。”
问题解决,秦绾松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裴砚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眉头微蹙:“时辰不早了,快去歇息。”
秦绾揉了揉眼睛,强打精神:“我还好,再守你一会儿。”
“不必。”裴砚语气坚决,“我这里无事,孙院正也在外间候着。你去睡。”
见他态度强硬,秦绾只好妥协。她站起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滑落的薄毯,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消瘦的肩胛,心中微微一疼。
“那……我明早再来。”她轻声道。
“嗯。”裴砚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疲惫的脸上,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极轻地拂开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去吧。”
指尖的温度一触即分,却让秦绾浑身一僵,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不敢看他,慌忙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内殿。
看着她仓促的背影,裴砚缓缓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丝顺滑的触感和脸颊细腻的温度。他闭上眼,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殿外月色如水,夜凉似冰。
而殿内,他的心,却因那片刻的触碰和牵挂,而变得无比滚烫。
朝堂风雨急,暗处杀机藏。
但只要有她在身侧,他便觉得,这漫漫长夜,也并非那么难熬。
君影同立,心之所向,便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