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轻轻笑了一声,眼波幽幽在皇贵妃脸上一转:
“主子爷,您说奇不奇?原本定下给孝昭皇后熬奶茶的是秋福,等秋福给孝昭皇后熬完奶茶,没多久就蹊跷坠井。这其间若说没有古怪,谁信?定然是秋福发现戴佳氏偷偷换了鲜奶,所以被杀人灭口的。”
“若当真需要杀人灭口,又何必写下修改后的配方留作把柄,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东暖阁通往昭仁殿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令窈扶着翠归的手穿过雕花玲珑木隔断盈盈走来,欠身行礼:
“奴才叩见主子爷。”
玄烨已经起身,上前一步托住她的手臂:“你怎么过来了?”他扶她在身旁的绣墩上坐下,似是要安定她纷乱的心,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朝她坚定一看。
令窈眸光微颤,迎上他目光,微微点点头,扶着腰坐下。
贵妃撇撇嘴,满脸不屑,睨了一眼皇贵妃,端正神色道:
“这还用猜吗?明摆的事情,你起初并未打算取秋福性命,应是先记账后觉察到秋福发现了换奶行为,她准备去告发你,你才不得不杀之灭口。
事后你那本记账册子已经往上呈交了,你怕打草惊蛇所以按兵不动,后来看着没闹出风波便渐渐放下这事,直到这次我状告你,你唯恐东窗事发,所以急着要毁尸灭迹,才让沁霜去查账簿拿回来给你。”
她逼视着令窈,嘴角的笑颇有几分玩味。
令窈一时静默,低垂着头,看着脚底那织金毯子,秋香色绒布上用捻了金线的各色彩线织成缠枝西番莲的纹样,莲花丰腴,花瓣层叠翻卷,枝叶婉转蔓生,连绵不断围着毯子绕了一圈,密密匝匝像是把她围困在里面一样,逃也逃不出,躲也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藤蔓牵缚全身。
那张依照贵妃的办法拓印的纸张被她塞在袖中,那竹纸极厚,折叠起来的尖锐菱角隐隐戳着她腕上肌肤,这是证明她清白的唯一证据。
可若此刻拿出,势必会将皇贵妃彻底暴露,从而打乱玄烨苦心经营的棋局。但若隐忍不发,那她就会被扣上谋害皇后的罪名,怕是要满门抄斩,便是小七也难落得一个好下场。
令窈轻轻抚摸着肚子,便是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也会深受牵连。
东暖阁内寂寂无声,唯有风穿过窗屉子脉脉吹来,轻轻鼓起垂落的帘幔,像是有个人站在那里吹一般。
她在一片灿灿光芒下抬眸望向玄烨,眸光水光涟漪,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似是要将他一笔一划镌刻在她眼底深处,烙印在灵魂里。那目光,是极致的缠绵,是毫无保留的信赖。唇角缓缓漾起一抹笑,一只手撑在炕上准备跪下来。
如果她舍身,玄烨定会保住她的家人和孩子,他将她从一个卑微的宫女捧在手心,赐予她无上荣宠,甚至恩及家族,这份情意如山似海。如今舍却自身,成全他的江山社稷,也算是报答他了。
玄烨眉峰一蹙,一手将她扯起来,不顾她的挣扎,那只手死死钳住她的胳膊。他眼眸里有坚定而执着的光芒落在她面庞,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双眸。
令窈愕然抬眼,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犹豫,那紧皱的心忽的一松,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琉璃琥珀般的眸中水雾弥漫,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映照着他刚毅的轮廓。几乎是本能地翻转手腕,柔软掌心向上,带着全部的依赖和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
这是她这世上最坚实的依靠。
从前如此。
此刻,亦是如此。
贵妃在看见令窈缓缓屈膝时那志在必得的笑骤然一僵,等玄烨截住令窈的请罪,那凝在住的笑意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得意的瞟了一眼皇贵妃。
皇贵妃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将手里的帕子扯了又扯,讪讪道:
“贵妃不过是仅凭自己臆想,如何能定论秋福就是戴佳贵人害死的。我记得当时春霭因秋福坠井还特意让慎刑司去查,查来查去得到的不过是意外,怎么?贵妃如今连慎刑司也不信了吗?”
目光徐徐扫过贵妃,扶着望蟾伸来的手在玄烨对面坐下来。
贵妃伏在地上,恰在皇贵妃脚边。那双橘色的花盆底鞋面上坠着小米珠,一粒一粒攒成一捧,轻轻摇晃着。她顺势仰头望去,只见皇贵妃垂眸睨来,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宛若将她踩在脚底一般,不由得直起身来。
正欲说什么,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东暖阁小门而来。
兰茵跑的气喘吁吁,扑通一声跪下,以额触地。
“启禀主子爷,贵主子手里那张所谓的奶茶配方,来历另有蹊跷!”
她将一摞账簿捧上。
“请主子爷过目,这些账簿被撕了很多张,但上面记载的不过是很寻常的琐务,我们主子一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撕掉这些,直到发现账簿所用竹纸与别的纸张不同。
若是拿墨在账簿所写字迹上反复描摹,等墨浸透纸页便会印到下一张去,在按照字迹小心谨慎描补,便可造出一模一样的字迹。恳请贵妃交出那张方子,交由造办处画师验看。”
令窈心里一揪,几乎立时坐直了腰,宽厚温暖的手掌却及时覆上她的手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拍了拍。
贵妃闻言非但不慌,反而抚掌大笑:
“说得好!兰茵,继续说下去,把你们主子费尽心机找到的证据统统都抖落出来,看看能不能洗刷她的冤屈。”
她那双妩媚的凤眼眼尾微挑,轻飘飘的覆落在兰茵身上。
兰茵并不理睬,又道:
“奴才托宫外友人查访秋福家眷。得知秋福死后,她家人就举家远迁,早已不在京师。走遍街坊邻里,几经周折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皇贵妃一声厉喝:
“兰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宫外,你可知这是宫中大忌!”
她惶然望向玄烨,但玄烨对她惯常三分笑意的眼眸,此时如隆冬腊月,冰封万里,只余下深深地厌恶。皇贵妃心中一痛,泪水在眼眶里泫然欲泣。
兰茵趁势接道:“所查得的消息是,秋福的祖母曾是伺候慈和皇太后的旧人!”
玄烨一惊,那原本厌恶的眸光顿时凝着几分杀意,直直看向皇贵妃:
“她说的可是真的?”
皇贵妃被他看得通体生寒,腿一软滑跪在地。那眼神似刀锋贴着她的皮肉缓缓刮过,背后早已沁出一身冷汗。
“主子爷,秋福是谁奴才都这不知道,如何知道她跟姑母有关,再说了就算是跟姑母有关,那到奴才这辈,早已淡漠,便是她一家人站在奴才面前奴才也认不出是谁啊。”
她扯了扯玄烨的袍角,惊惧委屈皆有,泣不成声,只低低唤了一声:
“玄烨哥哥……”
这一声旧称,撞得玄烨心神微恍。
仿佛被一下子拉到青春少艾之时,彼时不过是十二三岁。佟佳氏以表妹身份常出入宫闱,有时一住便是十多天,一起画画吟诗,弹琴下棋,拆字猜枚,无所不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那是他在朝政阴霾下为数不多的温暖,即便是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却是真心实意将她视作亲厚的小妹。
她进宫后就暗暗发誓绝不会亏待她。这些年来,他予她皇贵妃之尊,授她统摄六宫之权,位同副后,尊荣如此之重,前所未有。
从何时起,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会变成这样?
“你还有何不知足?”
玄烨的语气里含着不解含着痛心。
皇贵妃满心绝望回望着玄烨,泪水潸然而下,浸透了那张尤露着病容的脸庞,委顿在地,喃喃道:
“是啊,我还有何不知足呢?”说着轻笑一声,“我也想不明白,是为了后位?是为了孩子?是嫉妒?还是恨?”
她深深吸口,将那满腔的悲痛骤然收起,化作无尽的怒火,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你何曾将我视为你的妻子?”
皇贵妃的声音颤抖着,眼中噙满泪水。
“既然无意于我,又为何要让我入宫?你可知每日看着你与赫舍里氏恩爱缠绵,我心如刀割!
我可以装作不在意,可你们为何偏要在我面前这般亲密?看着你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看着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玄烨哥哥,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她凄然一笑,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
“你赐予的位分与权柄,难道就能填补这颗空洞的心吗?是谁将我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