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车劳顿,三月初四早抵达盛京,居崇政殿前小厢房内。
盛京大小官员皆来觐见,兼之要预备谒陵祭祖的事情,连日来玄烨忙得脱不开身。
几位随驾的后妃被安置在陪都宫苑中。此处不比紫禁城轩敞,院落略显局促,虽已入春,仍是一派严冬景象。
积雪未融,冰凌如剑悬在檐下,呵气成霜。好在连日天气晴好,风势和缓。
这样的节气里,无人愿意在外游荡,都各自瑟缩在屋中取暖。
令窈的住处离玄烨不远。她虽没有册封为嫔,但玄烨早就下了口谕,昭仁殿戴佳氏吃穿用度各项按照嫔之等级配给。
陪都宫殿的宫人自不敢怠慢,炕里的火烧的冷热适宜,银霜炭和红罗炭也送的勤快,每日早晚都有人来问戴家主子今日想吃些什么?得了准信忙不迭的下去准备。
算来已有四五日未得见圣颜。她这一路走来都是浑身不适,等到了盛京休养些时日才渐渐转好,人也精神几分。
倒是瘦了一大圈,越发显得纤纤袅袅,穿着一身碧色的衬衣伏在枕上,宛若一枝柔嫩柳枝倚在茜纱之中,共于窗外霜雪天地,硬生生劈开一分茜纱共柳的春色之景。
翠归自廊下转进屋内,传过明间至东次间去,手里捧着一个食盒,一壁开盒拿菜一壁道:
“主子您瞧,贵妃娘娘的心思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前几日才巴巴儿送了自个儿腌的盐渍梅子来,说是开胃生津,最克路途劳顿的滞涩。
今个儿又送来这羊肉萝卜汤,说是驱寒暖身。咱们这边还没动静呢,贵妃那头反倒处处透着亲近。”
贵妃对她频频示好,令窈也捉摸不透。
“近日她跟随主子爷身边忙里忙外,陪都的人俨然拿她当做主子看,自然摆出一副主母的架势,厚待我们这些妾室。等回京后皇贵妃要是知道了又得怄气。”
令窈坐直身子,拿了碗勺喝汤。那羊肉萝卜汤味醇厚丰腴,萝卜清甜甘润,羊肉烂而不柴,暖洋洋的入了腹中,极为舒适。
“味道很好。”
她招呼翠归和兰茵也盛些暖身。自己只用了小半碗便搁下了。
翠归见她眼睑下仍有倦色忍不住劝道:
“主子再用些吧?”
话音未落,暖炕另一头传来稚气的呼唤,穿着杏黄小袄的小七已从锦被堆里拱出来。
他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爬到令窈身边,伸出小手去够那碗沿:
“额涅,汤汤……”
虽是天寒地冻,小七却是格外精神,精力旺盛,每日跌跌撞撞走着,阿玛额涅叫个不停,跟在令窈身后像条小尾巴。
令窈眼底的倦意霎时化开,唇边漾起温软的弧度。伸手将孩子搂近些,端起瓷碗舀了一勺轻轻吹着:
“小七乖,这汤太烫,额涅给你吹吹。”
小七眼巴巴看着,乖乖坐着一动不动等着令窈喂他。
窗外院子里一株老梅,虬枝盘曲,殷红数点负于冰雪之下,恍若丹砂溅素宣,冷香幽幽。
令窈正抱着小七喂他喝汤,目光随意流转间瞥见不远处长街上,贵妃钮祜禄氏的四人暖轿正稳稳行来,后头跟着一列仪仗,乌泱泱的人马颇有声势。
跟赫舍里贵人碰个正着,那赫舍里贵人却只有一个宫女跟着,看见贵妃倒是恭恭敬敬行礼问安。
暖轿一侧的宫女打起厚厚的轿帘,只见一只戴着碧玉镯保养得宜的手自暖帷中缓缓伸出,虚抬了抬。
“起来吧,妹妹不必多礼。”
赫舍里贵人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侍立道旁。她身后的小宫女手中正提着一个食盒。
贵妃瞧了唇角一弯,声音不疾不徐:
“妹妹这是准备给主子爷送膳食?”
赫舍里贵人微微欠身,声音轻柔:
“是,这滴水成冰的日子,炖了些枸杞红枣鸡汤,想着送去给主子爷暖暖身。”
轿内静默了一息,随即传出一声轻哼,那慵懒的语调陡然转沉:
“妹妹倒是清闲。可知主子爷今日为谒陵之事忙得连膳时都误了,如今正虚火上升。
你不想着安分守己些,倒巴巴地做了这等大燥大补之物送过去,是嫌主子爷腹中的火气还不够旺么?”
赫舍里氏微微一颤,踉跄一步,显然没有思虑这么多:
“我实在是没想这么多,就觉得今个儿鸡汤味道好,想给主子爷尝尝,哪里料到主子爷上火了。”
她怯生生抬眸看了贵妃一眼,触及她冷若冰霜的面庞,满眼的讥诮,心里暗恨不已,可她是贵妃,自己是贵人,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岂能抗衡的了的。
便扯着宫女慢慢跪下,一副请罪的模样。
“贵人主子这是做什么!”
贵妃的贴身宫女动作极快,一把攥住赫舍里贵人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拽了起来。动作之粗鲁掐的赫舍里贵人两臂火辣辣的。
余光忽的瞥到一抹颀长身影正大步流星往这里走来,赫舍里贵人眼眸含泪哎呀一声,楚楚可怜望向那宫女。
“你……你掐得我好疼……”
她身后宫女见状立刻抢上一步,挺身挡在自家主子身前,愤然搁下食盒,飞快地卷起赫舍里贵人的几层衣袖。只见那藕臂内侧,赫然印着几道通红的指痕。
宫女又惊又怒,愤愤不平嘀咕:
“纵是贵妃娘娘,这般纵容宫人欺凌贵人主子,也未免……”
她话未说完,贵妃那宫女便是一记耳光狠狠掴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卧雪跟你同样是宫女,你凭什么打她?”
赫舍里贵人又气又委屈,红着眼眶,眼泪簌簌而落,咬唇屈膝又跪下去。
“贵妃姐姐开恩!若有什么过错,只管罚奴才便是,何苦迁怒一个宫女。”
她伏跪在地,嘤嘤啜泣。
眼见局面愈发失控,令窈心中一紧,急忙起身欲往门外走去。
兰茵却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朝宫道一指。
令窈顺着望去,那抹石青色的身影正稳步而来。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赫舍里氏,侧首和兰茵对视一眼,兰茵冷笑一声,冲她点点头。
梁九功眼尖已瞥见前方的纷扰,立刻挺直腰板,扬声唱道:
“圣驾至——!”
贵妃闻声神色一变,急忙由宫女搀扶着步出暖轿,领着身后一片人福下身去:
“奴才恭迎主子爷。”
赫舍里贵人深深俯下,以额触地,那还带着残雪的青石砖冰凉刺骨,她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截皓腕毫无遮挡的落在上面,寒意顺着肌肤冷到骨髓里,忍不住打个颤。
“主子爷恕罪,奴才失仪了。”
瓮声瓮气,已有几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