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自鸣钟铛铛敲了十下,约莫亥中,月上中天,清辉落满院,照的一切明晃晃的发白,一片缟素。
殿内烛火换了两次,烛泪堆叠,火光跳跃,映照着那个伏案疾书,毫无歇息之意身影。
今日的绿头牌照例呈送过,却又被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看这架势,主子爷今夜莫非又要通宵达旦?
令窈站在落地罩边,只觉得眼皮子打架,思维迟滞,偏偏心里装着事,便想偷个懒眯一会儿也不成。
此时她竟然有点明白为何当初含雪总是心情不好,乾清宫伺候的宫人睡得阖宫最迟,起的阖宫最早,这么一算能睡几个时辰。
终于玄烨搁了笔,端起茶盏喝了口热茶,吩咐梁九功:“把这些折子收拾好,明日搬着随朕一起上朝去。”
梁九功称是,手脚麻利的收拾。
玄烨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长长叹口气:“夜深了,歇了吧。”
兰茵见状朝外击掌,不多时捧盆拿巾的宫女走进来伺候玄烨梳洗,梁九功收拾完折子,近前伺候他脱了常服,洗脸洗手,洗脚。
那泡脚的水是加了草药的,温热适宜,双脚放进去只觉得疲乏退了一半。
玄烨舒适地喟叹一声,抬眼间,恰好瞥见落地罩边的令窈,正如同小鸡啄米般,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见状,他起了捉弄之心。
迅速擦干双脚,趿鞋,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曲起食指和拇指,对准她耳垂上那枚小巧的珍珠耳坠,轻轻一弹,同时故意提高了声音道:“主子爷起驾——!”
令窈正迷糊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耳垂上的微痛惊得一个激灵,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身体已下意识地跪了下去,口中含糊道:“恭送主子爷。”
玄烨看着她那副惊慌失措,睡眼惺忪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爽朗地大笑出声。
令窈回过神,看清眼前笑得开怀的玄烨,明白自己是被他故意捉弄了,不由得抬起眼,带着几分嗔怪瞥了他一眼:
“您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捉弄人。”
“瞧瞧,这还说教起朕来了?刚才是谁站在那里打盹儿来着?就这般模样,还是乾清宫掌事的大宫女呢?若是被底下那些小宫女瞧见了,岂不是要笑话?”
玄烨挑眉,笑意更深,故意凑在她脸前揶揄她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眼中满是戏谑的光芒。
令窈被他看得脸颊微热,咬住下唇,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心下暗忖:这人脸皮怎地如此之厚?以前竟丝毫没察觉他还有这般无赖的一面。
见她这般羞恼的模样,玄烨反而笑得更加欢畅,显然龙心大悦。
他忽然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朝着昭仁殿走去:“夜深了,伺候朕安置吧。我已经乏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太对劲,令窈微微蹙眉,甩了甩头。
兰茵一行人早已将床榻收拾得妥帖,用汤婆子将被褥熏得温暖舒适。
玄烨在床沿坐下,令窈下意识地俯身替他脱鞋。玄烨却依旧如往常般,微微侧身避开,自己伸手利落地脱了,随口道:
“说了这些事不用你来做。”
令窈笑了笑,也不坚持,转身去点安神香。
玄烨见状,忙出声道:“不必点香了。那东西闻多了也不好。你过来,你过来跟我说说话,我就睡着了。”
令窈应了一声,放下熏炉走到床边,玄烨已经掀被子躺下了。
如今是越发稀奇了,自打上回龙目变色一事,她近身伺候他睡下后,他似乎便不再叫司衾宫女伺候,里里外外这些琐事竟全落在了她头上。
好家伙,她领着一份宫女的月银,却干着好几份差事,皇帝就这么精打细算?
令窈斜了他眼,见他正睁着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要入睡的意思。她无法,只得在床沿坐下。
按宫规,宫女是绝不能坐在天子龙榻之上的,便是有幸近前伺候,也只能坐在脚榻上。
令窈第一次坐在脚榻上,直接叫他提着衣襟就拽到床沿,她也不敢跟皇帝争执,只能忐忑不安坐下,次数多了,倒有几分泰然,越来越熟练。
床帐只放下了一半,只床头这边还敞开着。床边案几上搁着烛台,昏黄柔和的光晕映在玄烨脸上,将他五官的轮廓勾勒得越发深邃立体,眼眸明亮,嘴角微微上扬,显然心情甚好。
令窈目光扫过室内,那些素来懂得察言观色懂进退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他们二人。
床榻边,烛火摇曳,帐幔低垂,倒颇有几分令人心慌意乱的旖旎与暧昧。令窈努力压下心头那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清了清嗓子,把目光投向烛台。
“有件事情,奴才想请您拿个主意。”
求到他跟前那是少有的事,玄烨闻言,眉梢微挑,将身后靠着的枕头理了理,又随手拽过一个垫在腰后,半倚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颇有几分洗耳恭听的意味
令窈见他不恼,反而兴趣盎然,便道:“午后佟主子传召奴才过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着让奴才在御前,做她的眼睛,也做她的耳朵。”
玄烨嘴角的笑依然挂着,眼眸深处却渐渐冷了下去:“哦?那你是如何回她的?”
令窈斟词酌句:“奴才就回说,自己没什么远大抱负,唯一的念想便是安安分分当差,熬到年岁放出宫去。
等出了宫,天高地阔,谁还记得谁呢?自然是不把宫里的是非带出去,那就没什么要争要抢的,犯不着去站队表态。”
她觑他一眼见他不置可否,心里七上八下,揪着辫尾的蝴蝶络子:
“佟主子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点奴才,只是说在宫里一日就是一日,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该要学会寻个倚仗抱团。奴才当时没敢应承,也没敢直接回绝,只想着来请主子爷的示下,该如何?”
玄烨还是不言语,令窈越发的不安,床沿也不敢坐了,站起来挨着脚踏跪下来,垂着头,露出一截滢白的雪颈。
玄烨坐直身子,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语调倒还如常:
“你跟贵妃说的话可是真的?”
令窈原以为他要动怒,恼自己风头太盛,开始招惹是非,没想到没头没脑问出这句话来,微微一怔,答道:
“自然是真的,按例宫女年满二十五就要出宫,奴才自然也是随着规矩走。”
玄烨脸色倏忽冷了下来,暗沉沉的犹如乌云蔽日,令窈忙垂首不敢再看,跪伏在地:
“主子爷息怒,奴才口无遮拦,胡说一通,主子爷别往心里去。”
“令窈……”他突然喊她一声。
“我……”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他看着她惊惶失措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力,挥了挥手,“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言罢一掀被子躺下,将被子拉高遮住头,侧着身子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