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嫔一路疾行回到翊坤宫，方才在乾清宫受的惊吓与憋闷，此刻竟全化作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幸灾乐祸。
她一进暖阁，便挥退了其余宫人，只留下眠柳，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抚掌低笑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天爷竟送了这样一份大礼，这等千载难逢的契机，若不好好利用，往那戴佳氏身上狠狠泼一盆脏水，简直对不起这桩天降的祸事。”
眠柳见她一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模样，心里却七上八下，绾樱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
宜嫔却丝毫未察觉她的忧虑，一把抓住眠柳的手腕，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眠柳：“你说到底怎么才能把戴佳氏扯进去？”
眠柳被她抓的生疼，皱着眉劝道：“主子，我的好主子！您先冷静些，如今这事诡异莫测，牵连甚广，咱们当务之急还是想想这把火会不会烧到咱们自己头上来！”
她这么一说，宜嫔那抹兴奋的笑意慢慢敛去，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是得先把自己摘干净。只是，事发突然，又如此蹊跷诡异，莫说是我，怕是佟贵妃那只老狐狸此刻也是一头雾水。就算想趋利避害，眼下也是无从下手，根本不知该防着什么，该如何自保？”
眠柳见她终于听进劝告，心下稍安，连忙趁热打铁道：
“主子能这般想就好，当务之急，奴才以为，应先悄悄地将今日随咱们去乾清宫的所有人，挨个儿仔细审问一遍。务必确保咱们翊坤宫的人，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靠近过那件袍子，或是接触过任何可疑之物。先扎紧自家的篱笆，确保万无一失。”
“很是！” 宜嫔忙不迭地点头，“你快去，立刻就去！悄悄地审，务必问个清清楚楚。先确保这把火绝对烧不到咱们翊坤宫来，其他的容后再议！”
眠柳见她应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匆匆行礼后便退出暖阁，自去安排盘查事宜。
翊坤宫内，宜嫔独自坐在炕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怔忪，方才的狂喜早已被担忧焦虑所取代。
顾问行雷厉风行，将乾清宫一应涉事宫人并今日抽调去帮忙的仆役尽数锁拿，关入慎刑司看押。
随即又马不停蹄地严密封锁消息，尤其严令不得将丝毫风声透入慈宁宫，惊扰太皇太后与太后的年节安宁。
初步处置停当后，他又即刻遣了梁九功前往敬事房，寻副总管崔荩忠紧急挑选可靠人手，以备明日元旦诸多大典随侍圣驾之需。
一切忙完后已近寅时，玄烨已起驾出宫去堂子祭天了。
昭仁殿内，烛火依旧。
令窈与纳兰性德相对而坐，中间摊放着那件惹出滔天风波的石青色团龙常服褂。两人皆眉头紧锁，对着那闪烁着诡异蓝绿龙目的袍子百思不得其解。
太医院院首与内务府针工局派来的掌事姑姑屏息静气地侍立一旁，皆是面色凝重，无人敢轻易触碰那件袍子，更无人敢妄下断语。
殿门轻响，顾问行带着一身寒气与疲惫快步走入。
纳兰性德立刻起身迎上前，急切问道：“顾谙达，那边可审出什么了？”
顾问行连连摆手：“哎呦，我的小爷，今儿个是大年初一，吉日良辰，哪里敢轻易动刑审讯舞刀弄棍的，一切且等今日诸多祭祀庆典事毕之后再说吧。”
他语速极快，边说边挥了挥手，脚下不停就要往外走：
“我不跟你们多说了，还得紧着去瞧瞧主子爷祭天那边的情形如何了。今日仓促间换上去的都是生手，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可是天大的罪过。”
他说到这里，忽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令窈，诧异道：“咦？你怎么没跟着过去伺候？”
令窈被他问得一怔，茫然摇头：“顾谙达为何这般说？主子爷并未吩咐奴才随驾……”
顾问行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拍了下大腿：
“我还指望着你能跟着去，好歹能镇一镇那些新抽调来的生手，指挥调度一番。他们知道什么乾清宫的规矩和路数。眼下不就梁九功一人在主子爷跟前硬撑着？”
令窈如实答道：“谙达别急，苏麻姑姑和慈宁宫的人随行伺候着。”
顾问行一听，顿时一拍额头，懊恼道：“得！到底还是让老祖宗那边知道风声了。也罢，也罢。”
他心知此事已无法彻底隐瞒，只得匆匆道：“行吧，你们且先琢磨着吧，我得赶紧过去了。”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昭仁殿。
玄烨直至酉时末方归，已经褪去繁重的朝服，换了一身石青色常服，大步踏入昭仁殿。
殿内众人见状，连忙起身行礼。
环视一周，并未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眉头微微一蹙。
侍立一旁的纳兰性德心思玲珑，见状立刻会意，朝抱厦使了个眼色。
玄烨会意，脚步未停，径直朝抱厦走去。
令窈伏在一张紫檀木圆桌旁，螓首微垂，一手稳稳按住那件摊开的常服褂，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绣花针，正全神贯注地挑拨着龙目处变色的刺绣丝线，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指尖的动作轻缓谨慎。
栖芷也凑在她身旁，弯着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那拿着绣花针的手。
一旁的针工局姑姑更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丝扰动便坏了事。
皇帝御用衣物的刺绣乃是天下最顶尖的功夫，一针一线都极尽工巧，密实无比。
那不过针尖大小的龙睛瞳孔处，使用的绣线竟千丝万缕，层层叠叠，宛若牛毛，颜色由深至浅微妙过渡，极难剥离。
烛光柔和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极难得的镇定，眉宇间蕴藉着沉静强大的魄力，仿佛天地间唯余她与指尖那根细针，周遭一切浑然不觉。
终于一根极细的宛若发丝的丝线被轻轻挑起，缓缓抽了出来，针工局的姑姑忙拿来剪刀将龙目那段绞下。
那短短一根，轻若鸿毛，飘飘荡荡，栖芷在底下用棉纸接住，诡异的蓝绿在白纸上格外醒目，三个人纷纷凑上去看。
令窈率先开口：“我就说嘛！这东西定然是用什么特殊的染料浸染过，绝非绣线原本的色泽。”
针工局的姑姑一听，顿时慌了神：“姑娘明鉴！我们针工局所用的所有绣线，皆是内务府统一采买分发，入库出库皆有记录，绝无可能混入此等异色丝线。
再说了，这衣裳绣制完成后送入乾清宫四执事收存，领取时乾清宫的管事姑姑都是仔细查验过的，并未提出任何不妥。
这衣裳自交出后便一直存放在四执事库里，若真要动手脚，那、那四执事里头经手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她急得声音发颤，生怕这泼天的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栖芷见她急赤白脸，几乎要指天发誓的模样，连忙柔声安抚：
“姑姑别急，令窈并非是在怪罪针工局。我们此刻是在探寻这变色背后的缘由，唯有查清根源，方能洗清所有人的嫌疑。”
针工局姑姑闻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后怕道：
“那就好，那就好，可千万别我好好站着进来，最后却要躺着被人抬回去。”
“放心。”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一惊，回头只见玄烨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进抱厦。栖芷和针工局姑姑慌忙行礼。
玄烨扬了扬手：“不必多礼。”
他径直走近圆桌，俯身低头，审视着棉纸上那截绣线，剑眉紧蹙：“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令窈的全副心神仍沉浸在那根绣线上，对他的问话恍若未闻。
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极为大胆的举动。
她竟用指尖拈起那短短一截绣线将其投入了桌旁一只盛着清水的笔洗之中，并用一支细毫笔轻轻拨动，嘴里兀自念叨着：“先瞧瞧它本来的颜色究竟是什么……”
这一举动差点把针工局姑姑吓破胆：“姑娘！使不得啊！”
令窈不为所动，依旧专注地盯着笔洗。
只见那截绣线在清水中微微荡漾，不一会儿，清澈的水中竟渐渐洇出一缕极淡的紫色，那紫色如同烟雾般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