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只顾着低头,扯着袖口,也不言语。
春霭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将脸一肃:
“有些事儿你怕是还不知道。”
令窈抬头看她,春霭心中一喜,上次绍兴黄酒之事打草惊蛇,让这小蹄子心生戒备,如同紧闭的蚌壳,怎么都撬不动。如今抛出这风言风语,她总算有反应了。
春霭立刻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大姑姑知道你心正,为人忠厚老实,眼里揉不得沙子。对于那些作奸犯科、欺上瞒下的事儿,你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先给令窈戴了顶高帽,随即话锋一转:“可是你挡不住别人不这么想你啊,现如今宫里私下传的那些风言风语,简直是不堪入耳。”
春霭细细看着令窈的神色,见她似乎听进去了几分,立刻趁热打铁:
“他们说你如今这司膳的位置,是靠背信弃义,构陷同僚得来的。说你是踩着含雪的尸骨爬上去的,为了上位,不择手段。”
这还不算完,还有人说之前御茶房绘芳那档子事,说不定也跟你脱不了干系。说御茶房里但凡跟你不对付的人,都遭了殃,偏偏就你受益最大,步步高升。他们说你才是最有可能的始作俑者。”
春霭说到此处,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激昂:
“哎呦,那些话说得不知道有多难听。简直是血口喷人,大姑姑听了,都替你气得慌。可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三人成虎的道理,你不是不懂。这些话若是传到主子爷耳朵里就算他再信重你,心里能不留个疙瘩?若是再传到佟贵妃耳朵里,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借机生事的人,把你牵扯到哪位娘娘主子就麻烦了。”
她紧紧盯着令窈,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恐惧或慌乱。这一番连敲带打,既点出了人言可畏,又将绘芳的旧事重新翻出,如同两张无形的网,悄然罩向令窈。
令窈静静地凝视着春霭,日光透过云层,落在她保养得宜的脸庞上,依旧能看出细嫩的皮肤底子,只是眼角终究爬上了几许风霜。
恍惚间想起,自己刚被从茶房提拔上来,第一次远远见到春霭时的情景。
那时,春霭站在乾清宫明亮的光影里,身姿挺拔,威风凛凛,面含笑意,指挥若定,进退有度。阖宫上下,谁不赞一声春霭姑姑能干厉害。
她是曾跟着苏麻喇姑一起照料过幼年主子爷的老人,是乾清宫说一不二的一把手,便是顾问行那般人物,对她也要忌惮三分。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恭敬畏惧的问候声。
那时的春霭,在令窈心中,就像一座沉稳高大,不可逾越的山。她敬重她,仰望她,以为那便是宫中女子所能达到的顶峰,处事不惊,恩威并施。
可如今……
这座山,似乎从内部开始崩塌扭曲了。那沉稳威严的躯壳下,露出的竟是这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编造谣言来恐吓胁迫的内里。
为何会变成这样?
春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讪讪笑了笑:“姑娘这是在瞧什么?”
“奴才只是在瞧,从前那位令阖宫敬服的大姑姑,究竟到哪里去了?”
春霭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再也露不出半丝笑容。
令窈不再看她,她缓缓蹲个万福。
“奴才告退。”
说完,毅然转身,沿着来时那条寂静的宫道,一步步离去,背影挺直,再没回头看一眼。
留下春霭一人站在那里。
纳兰性德与玄烨刚从养心殿造办处出来,本是说好一同往慈宁宫给太皇太后与太后请安,谁知行至半途,玄烨似是瞧见什么,脚步倏然一转,竟朝着西三所的僻静方向走去。
纳兰性德微微一怔,忙加快脚步跟上。
玄烨却似心有所牵,步履极快,衣袂带风,饶是他身形颀长,也需紧赶几步才不至于被落得太远。
待他循着踪迹找过去,只见玄烨正独自立于宫墙下,目光投向一处宫道拐角,似是在发呆。
纳兰性德心下诧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料峭寒风吹过空荡荡的甬道,卷起几片枯叶,并无甚稀奇景致。
他与玄烨自幼相伴,情同手足,私下里并不十分拘泥君臣礼数,便随口笑问道:
“看什么呢?这般出神?”
玄烨闻言回过神,转头对他笑了笑:“方才见两只雀儿为争食打架,扑棱得有趣,便多看了一会儿。”
纳兰性德心下更是疑惑,再次抬眼仔细打量那拐角,哪里有雀儿,连雀儿能栖的枝都没有。
他心知玄烨未说实话,却也不便深究,只当是天子一时心血来潮,或是另有不便明言的心事。
遂朗声一笑,伸手轻拍了拍玄烨的臂膀,岔开话题:“走走走!莫在此处喝风发呆了我那儿新得了一幅前朝的字帖,笔意颇有些奇趣,正愁无人共赏。且去你那儿瞧瞧,品评一番如何?”
玄烨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哦?能被你容若称为奇趣的,必非凡品。那便去瞧瞧。”
两人便不再停留,并肩说笑着,转而朝着乾清宫的方向信步而去。
时值腊月,内务府循例送了各色上好的衣料过来,专供乾清宫的大宫女及管事宫女们挑选制新衣。
这是宫里独一份的体面,除却贵妃宫里以及几位正当宠的妃子跟前最得脸的贴身宫女,再无旁人能有此殊荣。
令窈将奶茶的食盒交割清楚后,便径直往宫女们聚集的值房走去。
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一片欢声笑语,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推门进去,只见各色鲜亮的料子铺陈在长桌上炕上,甚至搭在椅背上。
宫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拿着料子往身上比划,互相品评着颜色花样。叠翠尤其活跃,穿梭其间,妙语连珠,更添了几分热闹。
沁霜一眼瞧见令窈,立刻将她拉了过去:
“你可算来了,快瞧瞧,这料子多好!你底子白,穿这桃红或是橙黄,定然好看。”
说着便在堆积如山的料子里兴致勃勃地翻拣起来。
令窈含笑应着,环视了一圈。只见拂月和映云并未挑选,只安然坐在东北角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不时有小宫女拿了料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映云面前让她挑。而拂月则全然不感兴趣般,兀自嗑着瓜子,眼神淡漠地扫视着满屋的喧嚣,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