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惯来在酉时末有一桌酒膳,令窈如今把规矩摸了七七八八,大差不差,反正章程在那里,她对着做总不会出错。
御膳房已经将酒膳单子给她,令窈低头细细看了看,主菜汤米几道,精致饽饽点心数样,佐酒小菜若干,林林总总加起来十来样,荤素搭配,冷热相宜。
她微微颔首,确认无误,这才将单子递还给一旁的沁霜。
沁霜接过单子,一面从袖中取出自己那枚小巧的铜印,在单子末尾处端端正正地盖了个印,一面抬眼看向令窈:
“对了,塔布鼐可说了,你这次酒席他给你办。”
我可不要”,令窈撇撇嘴,“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那个人,心眼子比莲蓬还多,指不定在哪儿给我使绊子呢。”
沁霜笑道:“这次你还必须受着,给他一个台阶下,日后大家一起共事,少不得要打交道,闹得太僵到不好。
承他这个情,他心里也过得去,过后就翻篇了。不然总在心里忖度你,好事也嘀咕成坏事,凡事不经想嘛。”
令窈想了想也是,人情往来学问大着呢,她爬的太快,这里面门道还没摸清,比不得沁霜她们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通透。
塔布鼐是御膳房总领,位高权重,又是个心思深沉,睚眦必报的主儿。得罪了他,日后在膳食上被他暗中使点绊子,卡点脖子,那才真是防不胜防,苦不堪言。
如今他主动递台阶,自己若是不下,反倒显得不识抬举,心胸狭隘了。
她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无奈的妥协:“那好吧,不过……”
她抬眼看向沁霜,叮嘱她:“你可得帮我盯着点。别让他弄些逾制的,不该我们宫女吃的山珍海味来。
更别在账目上做什么手脚,回头要是被人揪住把柄,说我铺张浪费收受贿赂,那我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放心吧。” 沁霜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他办得妥妥帖帖,既体面,又不逾矩。让他这台阶,递得舒舒服服。”
她说着,将盖好印的酒膳单子仔细折好揣入袖中,往御膳房走去,刚掀帘子又翻身回来:
“你记着去拂月那边取酒,主子爷喝的酒都是自己私藏。酉时一刻前务必取来,别误了时辰。”
令窈连忙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沁霜这才放心地点点头,旋身又出去了。
令窈往东边连房走去,迎面撞见来领东西的点鹊,手里捧着个锦盒,似乎刚从库房那边领了东西出来。
一见令窈,她那双精明的三角眼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挽住令窈的胳膊。
“哎呦!这不是咱们新上任的令窈姑姑嘛!几日不见,您这气色可真是越发好了。瞧瞧这脸蛋儿,红润润的,跟擦了胭脂似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这恭维的没什么章法,叫人听的一头雾水,这番亲昵让令窈浑身不自在。
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勉强笑着,脚步未停:
“点鹊姐姐说笑了。我还有差事在身,就不多聊了。”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掀帘进了屋子。
点鹊嘴角慢慢撇下去,冷嗤一声:
“黄毛鸭子刚沾水,扑棱得比老凫还欢,且看几时沉了底。”
啐了一口,扭着腰肢走远了。
乾清宫库房分外库房和内库房,内库房自然是玄烨珍藏的宝贝,钥匙在顾问行手里攒着。
外库房则是拂月管着,放写插屏壁瓶,玉石盆景,普通字画 ,桌子椅子这些家伙什,还有不少是外头孝敬上来,但玄烨不甚喜欢,随手赏赐或暂时搁置的物件。
许是快近年关,妃子大臣送的东西多,令窈进去的时候见里面忙的脚不沾地,或是搬摆东西,或是洒扫,或是一一轻点,人人行色匆匆,有条不紊。
令窈顺着往南边一看,一重重好几间屋子,一长条全是高架子,摆着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几乎要顶到房梁。
入口角落里一张长案边坐着一位年约双十的宫女,身姿挺拔,发髻梳得溜光水滑,不见一丝碎发。一手五指翻飞,熟练地拨动着算盘,一手则在账册上飞快地记着。
案前站着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份单子,正扯着嗓子报:
“淳亲王府邸进献,青花釉里红联珠瓶一对。”
“明相府邸进献,掐丝珐琅螭耳熏炉一尊。”
……
小太监念一个,案后的宫女便头也不抬地在账册上记下一个,算盘珠子拨动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令窈认得她,拂月手下的得力人濯丹。沁霜她们私下里都戏称她为“账房先生”,说她算盘打得比户部的主事还溜,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令窈看见濯丹松了口气,对于濯丹这种紧按着规矩办事的人,比漫不经心喜欢审视人的拂月要好的多。
她穿过人群行至案前,瞅着她稍微停歇空档开口:
“濯丹姐姐,来取一瓶马奶酒,主子爷酒膳药用。”
话音刚落,门帘一动,春霭不知怎么来了。
春霭虽然不在乾清宫,但她在乾清宫掌事多年,积威犹在。
众人见她进来不由自主的停下活计,纷纷垂首肃立,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
“大姑姑好。”
春霭嘴角衔笑,微微颔首,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抬抬手:
“都免礼吧,该忙什么忙什么,不必拘着。”
目光滑向令窈这边,眼眸里露着惊讶:
“你这丫头怎么来这里了?”
令窈冲她福了福身:
“回大姑姑,主子爷酒膳要用酒,奴才过来取酒。”
春霭点点头:“可不是嘛”,她回头看了看天色,“这时辰差不多是要到酒膳的时候了。”
令窈笑着点了点头。
春霭对她有知遇之恩,在乾清宫里这些日子也没为难过她,而且为人公私分明,很是能干,令窈心里打心底佩服她,颇有几分孺慕之情。
濯丹比之更甚,一看春霭来了,激动的眼眶泛红,平日里那么一个冷言冷语,不苟言笑的人,居然激动的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抓着春霭的胳膊。
“大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回头立刻呵斥小太监看座上茶。
春霭伸手慈爱的摸了摸濯丹的头发,和蔼道:“这么些日子没见,你还是这般。”
濯丹擦了擦眼角,抱愧一笑,连忙扯了扯比甲:
“让大姑姑见笑了。”
她接过小太监呈上的茶,亲自递到春霭手边。
“不知大姑姑今日来所为何事?”
春霭脸上顿时一片戚惶,长长叹口气:
“刚刚跟主子爷回禀了小格格丧仪一事,主子爷想到库里有一尊白玉菩萨像,让我过来请去给小格格一行人带去科尔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