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抬眼,扫过正在清洗小铜吊子的宁格。
宁格身姿挺拔,动作利落,干活细致。
令窈心中微叹,宁格其父是二等侍卫,在她们这群宫女中,家世已是顶尖。
被指派到太皇太后宫中历练,又顺利跻身乾清宫御茶房,这御茶房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块踏脚石,一个积累资历等待更好前程的跳板。
宁格的目光,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御茶房这方寸之地上。
令窈心中有些自惭形秽。
环顾这乾清宫,能近身伺候主子爷的,哪一个不是有家世有门第?
即便是那些最终得以侍寝,甚至诞下皇嗣的包衣宫妃,其家族在包衣旗中也定是顶尖的存在,根基深厚,盘根错节。
而她戴佳令窈呢?
区区司库之女,父兄不过微末小吏,在这紫禁城的人海里,渺小如尘埃。
能爬到如今御茶房管事的位置,已是祖坟冒青烟,耗尽了家族几代人的气运。
再往上那便是痴心妄想,是僭越。
可就在这沉甸甸的自卑与认命之中,斋宫惊鸿一瞥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月色溶溶,清辉如练,那人立于廊下,身影伶仃,目光沉沉,眉宇间的疲惫,眼底的孤寂与沉重,竟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令窈心头一悸。
那是天上月,是镜中花,是九重宫阙之上遥不可及的神只。
是她卑微如尘的生命里,绝不该也绝不能奢望触碰的存在。
那份短暂带着烟火气的亲近,那份亲手教她泡茶的专注,那瓶带着他体温的冰片油……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个瑰丽而虚幻的梦境,美好得令人心碎,却又注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镜花水月。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试图用这细微的刺痛来驱散心头那不合时宜,足以将她焚为灰烬的妄念。
重新看向李婆子。
几乎是李婆子将最后一滴茶汤注入茶海,刚放下铜壶时,御茶房的门帘便被挑起。
当值小太监探进半个身子,吩咐:
“主子爷叫茶,立时呈上,不拘品目。”
话音未落,帘子已被放下,小太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令窈立刻收敛起所有纷乱的心绪。
快步上前,端起茶汤。
李婆子忐忑不安:“令丫头,这茶今次若是不合主子爷口味,你可千万别怪我啊。老婆子我这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真真是尽力了。”
令窈朝李婆子摆摆手:“婆婆放心,自有我担着。”
说话间,已动作利落地用银针探入茶汤验毒,确认无误后,迅速取过一旁的海棠式填漆茶盘,将茶盏稳稳置于其上,又覆上一方明黄巾子,动作一气呵成。
她不再多言,挑帘而出。
李婆子一颗心瞬间被拎起来,在那里合掌阿弥陀佛念个不停。
令窈端着茶盘穿行在宫墙夹道之中,刚踏入乾清宫,便被丹陛之下两道身影吸引。
顾问行正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显然余怒未消,面前立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老绿色宫女袍子,身段极好,窄肩细腰,线条流畅。
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身后,发梢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
露在袖口外的一双手细腻白皙,浑然不似满洲女子常见的健美丰腴,反倒透着一股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柔婉清丽。
只听见顾问行火气极大,强忍着不发:
“双姐儿(未来良妃),你也甭跟我这儿回话了,回去告诉你阿玛,赶紧把人给我弄走!这辈子都别让她踏出辛者库一步,听见没有?”
那被唤作“双姐儿”的女子恭谨地福下身去:“嗻。”
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步履轻盈,如同掠过水面的燕子,很快便出了乾清宫。
令窈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暗自揣测顾问行口中那个“一辈子别出辛者库”的人会不会是绘芳。
脚下步履匆匆,端着茶盘疾步行至正殿门口。
顾问行脸上的怒容尚未完全敛去,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寒霜。行至廊下,一眼便瞧见垂手侍立在殿门旁的令窈。
锐利的眼神从头到脚将令窈打量一遍。
“茶谁泡的?”
令窈恭恭敬敬屈膝行礼:“回谙达,是御茶房李婆子泡的。”
“李婆子……”
顾问行念叨一声,想了想,眼睛倏地眯了起来,似乎在回想什么,片刻后问道:
“是……前明留下的宫女?”
“是。”
李婆子是前朝遗留下的宫人,熬过了改朝换代的动荡,最终在这深宫里扎下根来。这身份,在乾清宫的老人里并非秘密。
顾问行没有再说话。
方才还萦绕在他眉宇间的怒意,如同被一阵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目光越过令窈肩头,投向廊外那片阴霾天空,眼神悠远而空洞,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宫墙,望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过去。
四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这方寸之地落针可闻。
顾问行那身象征权势的蟒袍依旧笔挺,但此刻那挺直的背影在空旷的廊下,却莫名地透出形单影只之感。
仿佛不再是那个执掌乾清宫令无数宫人噤若寒蝉的大总管,而只是一个被时光洪流裹挟至此满身沧桑的旧人。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与顾问行身上流露出的寂寥气息,让令窈心头微悸。
她屏住呼吸,垂眸盯着自己脚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