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一把抄起那铜壶滚水,却不急于冲泡,而是首先拎起一个广口茶瓯,手腕沉稳有力,将沸水尽数倾注其中。
“烫盏。”
她低喝一声,清澈的热水在洁白的茶瓯内激荡翻滚,带走尘嚣,提升瓯温。
沸水激荡的蒸汽瞬间氤氲开来,模糊了她此刻专注的面容。
接着,手腕轻晃茶瓯,让沸水充分冲刷内壁每一个角落,最后利落地将水泼净。
那一系列动作,流畅、迅速、精准,竟带着一丝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完全不同于她平日的笨拙。
烫完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珍贵的锡罐。
一股极其清冽鲜爽的、属于高山云雾绿茶的馨香立刻弥漫开来,带着早春草木初发的微辛与岩韵。
李婆子拿着茶则舀了约莫一钱半松萝。
“要水轻,茶沉,方显其韵……”
她口中低语着旁人或许不懂的经验。
茶叶被轻盈地投入温热的茶瓯中。
她再次提起铜壶,此时壶中沸水已静置片刻,水面已无大的翻腾气泡(水沸程度稍降,温度在85°c左右,以免烫坏嫩叶)。
李婆子手腕微抬,壶嘴细长如鹤颈,一股细流不急不缓地注入瓯中,水流先是沿瓯壁回旋一周,随即直冲瓯心茶叶。
这手法名为“悬壶高冲”,旨在激发茶香。
沸水与茶叶交融,松萝遇水舒展,碧绿的嫩芽在清澈的水中翻滚沉浮,姿态舒展动人,浓郁的豆香栗香伴着鲜爽气息扑面而来。
她只注水七分满,立刻盖上了瓯盖。
静静等待。
凭借某种近乎直觉的经验,凝神感受着水与茶交融的微妙变化。
时间大约十五息(秒),瓯盖边缘刚泛起一圈清亮金边时,她眼疾手快。
只见她一手稳稳托起茶瓯,一手打开瓯盖一角,边缘低垂,清亮茶汤带着蒸腾的热气与清冽鲜香,化作一道细长的水流,潺潺注入粉彩小盖碗中。
茶汤出得利落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
待到小盖碗中茶汤恰好八分满时,那茶瓯中的茶水涓滴不剩。
李婆子放下瓯,轻轻盖好,动作一气呵成。
整个泡茶过程,在静默中进行,却又充满了令人屏息的韵律感。
从烫瓯、取茶、投茶、注水、等待到出汤,李婆子那那专注的神情,沉稳的手法,以及对时机的精准拿捏,让一旁的令窈和栖芷看得目瞪口呆。
李婆子长长舒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晶亮。
她将那碗松萝茶小心翼翼推向令窈,咧嘴一笑,带着几分释然,也带着掩不住的自得:
“得!泡好了。至于味道对不对劲,老婆子可不敢打包票。反正按规矩是这么伺候这老伙计的。”
说着手指点了点茶台上那小锡罐。
一瞬间,那刚刚展露的“茶艺大师”气度又被她打回原形,仿佛刚才一切皆是幻影。
是骡子是马,终归拉出来遛遛才见分晓。
令窈压下心头的忐忑,麻利地将那粉彩盖碗置入茶盘。
抬手飞快地整了整衣襟,抿了抿鬓角略松的碎发,门外便清晰地传来一声低唱:
“主子爷起身了。”
时机正好。
令窈稳了稳心神,双手托起托盘,挺直腰背,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脚步不急不徐,落步无声,尽量保持平稳,避免震动茶汤。
这是伤愈后首次奉茶,关乎她今后能否站稳脚跟,半点疏忽不得。
行至乾清宫威严的殿门前,侍立的小太监早已打起帘子。
令窈垂首步入,殿内空阔沉静,唯余角落冰鉴散发的丝丝寒凉。
深处西暖阁传来模糊的低语,显是皇帝正在里头说话。
她按着惯例,屏息凝神,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通往西暖阁的入口处等候。
通常,自有含雪或梁九功这等近前侍奉的太监或宫女来接过茶盘奉入内室。
可今日却分外蹊跷。
左等右等,竟无人出来。
时间缓慢流逝。
令窈心头微急,按捺不住,借着垂首姿态,眼睫极快地向内一瞥。
只见帘幔低垂,将西暖阁内景遮得半隐半现。
帘后光影晃动,隐约可见漱晴姑姑带着几名宫人正有条不紊地侍奉主子爷更衣。
顾问行的身影立在中央,正躬身小心翼翼地替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整理着石青色常服的袖口。
漱晴捧着一个红漆托盘,其上似是些荷包、玉佩之类的饰物。
一切井然有序,并无丝毫空暇顾及外边。
身后帘栊微动。
令窈立刻收回目光,恢复恭敬肃立的姿态。
进来的却是梁九功。
他目光飞快地在令窈和她手中的茶盘上掠过,又瞥了一眼动静微妙的西暖阁,随即放轻脚步凑近令窈,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吟:
“顾谙达方才特意交代了,若你奉茶过来,就由你亲自送进去。”
令窈心头一跳,面露愕然和不解,这大大超乎常例。
梁九功眼底精光一闪,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贴在令窈耳边,带着一丝提点的深意:
“怎么?戴佳姑娘难道不想趁此机会,亲自向主子爷谢恩?”
他目光若有所指。
“毕竟若非主子爷一句仁言,姑娘此刻怕还缩在那逼仄阴暗的庑房里,更遑论今日御茶房管事之位?”
梁九功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这知遇之恩、容身之惠,总得有个当面表露心迹的机会,不是?”
如同醍醐灌顶,令窈瞬间了然。
这哪里是简单的送茶?分明是顾问行在梁九功的提点下,为她创造的、一个能在御前露脸乃至谢恩的最佳时机。
“多谢谙达提点。”
令窈低声致谢,随即挺直脊背,小心翼翼地托稳茶盘,步履沉稳西暖阁走去。
这是险棋,亦是天梯。
身后,梁九功看着那碧色纤弱却挺直的背影渐入深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手中拂尘轻轻一摆,如同扫去一缕无形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