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寒食。
天尚未亮透,紫禁城里已被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寅时三刻不到,乾清宫那边就已是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承露、含雪、沁霜三人作为御前近侍的得力人手,早已忙得不见踪影,怕是连喝水的功夫都挤不出来。
低矮的宫女庑房内亦是早起忙碌。
晨光微熹中,宫女们都用新折的嫩绿柳枝代替了往日的簪钗,簪在发髻间,取“插柳迎春”的意头。
内务府派发下来的五彩丝帛缠裹的假柳枝,也被众人悬挂在窗牖的木棂上。
春风拂过,五色彩缕便随着柳叶嫩枝一同摇曳飘拂,带起沙沙细响,给这肃穆的节气添了几抹鲜亮的生机与些许轻快的祈盼。
寒食禁火,这规矩在宫中执行得尤为严格。
御膳房那几日连天赶制的冷膳点心,此刻正是大显身手的时节。
天刚蒙蒙亮,承露就已风风火火地亲自来御茶房取走了一批精挑细选的精致冷点。
大忙人们一走,喧腾了三日的御茶房倒难得显出几分清静闲适来。
既然灶台不得开火,众人便依着规矩,各自寻了活儿。
李婆子领着几个小宫女仔仔细细地擦拭保养那些平日煮茶用的银壶铜釜;赵婆子埋头清洗点心模具;栖芷在药柜旁轻手轻脚地整理药材。
连绘芳也出奇地安静,拿着软布一点点蹭着一套青玉茶盏上的水渍,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簪着柳枝的发髻微微垂着。
令窈则在专心地擦拭她那口最心爱的小银吊子,里里外外,务求洁净光亮。
屋外廊下隐约传来小双喜那特有的、带着少年亢奋的咋呼声,打破了御茶房内的静谧:
“快听!神武门大广场那绢鸢放起来啦。那声响,跟天边滚雷似的。”
众人纷纷侧耳细听。
果然,隔着层层殿宇,从北边宫城根处隐隐传来一阵阵低沉雄浑、连绵不绝的巨大嗡鸣。
那声音如同无数只巨兽在云端齐齐低吼,又似春潮涌动、雷霆隐隐,正是宫廷和民间为了驱除邪祟、迎春纳福,特制的巨大绢帛风筝(绢鸢)上捆绑的“葫芦哨”被劲风鼓荡发出的轰鸣。
令窈手上擦拭银吊子的动作微顿,抬头望向窗外。
柳叶低垂,五彩丝帛在春风里温柔地舞动。耳边是葫芦哨撼人心魄的“嗡嗡”回响,仿佛震散了空气中残余的寒意与压抑,引动着蛰伏了一冬的生机。
在这禁火禁灶的清冷节日里,那由丝线牵引飞入云霄的喧嚣雷鸣,竟成了天地间最壮阔、最热烈的春之序曲。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禁宫之外,那即将解冻的泥土、抽芽的新草和即将肆意绽放的百花即将弥漫出的蓬勃生气。
窗棂上五彩丝帛轻拂,耳畔神武门方向葫芦哨的嗡鸣如闷雷隐隐。
小双喜那股看热闹的劲头还没散,嘴里絮叨个不停:
“后头可热闹了。各宫娘娘主子们都在老祖宗那儿荡秋千耍呢。各宫好些得脸的姐姐们都去跟前凑趣了,你们不去瞧瞧?”
他黑溜溜的眼珠一转,竟带着点蛊惑的语气。
“指不定能在老祖宗面前露个脸儿,得句夸赞,那可就是祖坟冒青烟,指日高升了。含雪姐姐她们当初不也……”
他说着,目光瞥见正在清点架子上茶盏的绘芳,笑嘻嘻地去扒拉绘芳的袖子:
“哎,芳姐姐。你可是太后宫里头出来的人儿。今儿这日子,还不赶着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磕个头、请个安?表表孝心嘛。”
绘芳面前的架子上,粉彩、斗彩、青花、白玉、漆器等各式材质、大小不一的茶具林林总总,少说也摆了百八十件。
她正拿着布一件件清点擦拭。
小双喜这一扒拉,她手中的动作顿都没停,只是微微侧过脸,斜睨了小双喜一眼,:
“谁说我不去?手头的活儿忙完了自然要去。倒是你,整日里蹿上跳下耍嘴皮子的能耐,差事上不见长进,当心承露姐姐收拾你。”
话音才落,门帘唰地被掀开。
承露步履如风走了进来,一进门,目光便扫向点心案方向:
“赵婆子,上回那榆钱饽饽可还有余?老祖宗尝了直说好,主子爷待会儿要陪着往老祖宗那边去,特意吩咐再带些过去。”
赵婆子正闷着头擦拭点心模子,闻言连忙答道:
“有!有有,还剩了不少呢。”
她一边应着,一边着将蒸屉里温着的榆钱饽饽小心翼翼拣入盘中,堆砌得整整齐齐,又拿了食盒装好。
就在盖上食盒瞬间,绘芳已经利索地将手中的布巾一丢,脸上瞬间堆起谄媚讨好的甜笑,几步抢上前,伸手就要去端那装着榆钱饽饽的提盒:
“承露姐姐,这碟子沉甸甸的,路又远,我给您端过去。”
承露细眉瞬间一挑:“你?你快给我消停消停吧。”
她目光在房内众人脸上一掠而过,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定在令窈身上:
“令窈,提着食盒随我来。”
说完立刻转身,掀起门帘就走了。
令窈心头一跳,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放下银吊子,疾步上前,稳稳接过食盒,小跑着追了上去。
绘芳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刻意堆砌的谄媚笑容瞬间冻结,脸色只余下一片铁青。
她眼睁睁看着令窈端着那盘饽饽消失在门口,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恨直冲头顶。
猛地收回手,狠狠甩了甩衣袖,仿佛想甩掉什么脏东西,胸口剧烈起伏着,再也压抑不住那股邪火:
“呵。有些人真是攀上高枝儿了。如今得脸的势头一日盖过一日,小小的御茶房都快盛不下这座金菩萨了。照这般下去,怕是用不了几天,就该挪尊驾去贵人娘娘的牌位底下歇着了呢。”
这话刻毒无比,直指令窈有攀龙附凤之心。
令窈早已出门,自然听不见。屋内众人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绘芳这一口恶气没撒到正主身上,憋得心口生疼,她再也待不下去,猛一跺脚,对着自己的衣裳下摆狠狠地扫了扫灰,像是要把所有的晦气都扫掉:
“哼!我这就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说完,也不管旁人反应,用力一掀门帘,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门帘兀自摇晃,赵婆子对着门口方向,又开始了她那惯常的挤眉弄眼和刻薄的嘀咕:
“啧啧啧……瞧瞧这火气。太后宫里头出来就了不起啦?人家令丫头不过是老实本分得承露几分青眼,倒惹得她这般攀咬。真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她是眼红得……”
“少说两句吧。”
李婆子板着脸,端着几个密封的茶叶罐从库房出来,不耐地喝止了她。
“也不看看今儿是什么日子。有功夫嚼舌根,不如帮我清点清点这要进贡的御供上品白毫银针。主子爷回来要是问起茶来,立时就要拿出来。”
她刻意把“主子爷”、“御供上品”几个字咬得极重,提醒着茶房里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