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的梆子声方歇,紫禁城在靛青寒幕中尚未苏醒。乾清宫东北角御茶房内,已是人影幢幢。
戴佳令窈凝神屏息,感受着奶液粘稠度的微妙变化,手中长柄木勺缓缓搅拌着,丝毫不敢懈怠。
一声低沉的闷哼自身后传来,是二门子在扛那沉甸甸的木炭。他敦实的身影微微弓腰,双臂紧绷地将一篓新炭堆码在墙角的干燥处。
刚放下,二门子抬袖胡乱蹭了把汗水,眼神却忍不住瞟向赵婆子那边散发甜香的蒸屉。
紧跟着二门子进来的小双喜抱着整捆引火的松柴。他脚步轻快,路过令窈身后时灵活地侧身避过炉火,嘴皮子利索地凑近低语:
“好姐姐,可香死个人了。前头小魏子刚透的,主子爷批折子又到丑时末了,南边军报雪片似的飞呢,眼睛熬得通红……”
令窈目光依旧锁着锅中奶泡,手下搅拌不停,只极轻地回了句:“仔细些,这些话莫传。”
小双喜缩缩脖子,应了声“嗻”,赶紧去帮二门子扶那下一篓炭。
奶茶即沸,令窈果断提起,离火寸许,只留余烬慢慢燎灼,待锅中奶茶交融的色泽恰到好处。
她才小心翼翼端起银吊子搁在一旁,转身去清洗银碗银壶准备盛放。
水盆边绘芳正慢条斯理地擦着一只霁红釉高足杯,见令窈过来,绘芳侧过脸,柳眉轻挑,似笑非笑,在令窈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遍:
“妹妹这煮奶的差事看似简单,要熬出这满屋香气,倒也不是人人都能得窍的,可得一直稳着些才好呢。”
话里话外有弦外之音。
令窈抿了抿唇,没有应声,只更专注清洗器具。待清洗干净,她提起沉重的银碗银壶,转过身准备归位。
沁霜伏在门口铺满册子的桌子上,头也不抬地提醒令窈:
“令窈,你那奶茶是主子爷起身的头一道茶饮,开个好头,咱们这一天差事也跟着顺当。”
正在这时一阵笑声自身后传来。
含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令窈身后,正双手交叠垂在身前,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扫过令窈,又落在她紧紧抱着银壶的手上,慢悠悠开口:
“可不是么,熬奶是挺精细的活儿。笨手笨脚的,若连个端茶送水的差事都做不稳当,趁早自个儿去跟承露姑姑回禀,省得带累了大家伙儿。”
令窈手一顿,柔顺道:
“含雪姐姐教训的是,奴才会格外小心的。”
说完,她不再看含雪那冰冷的眼神,也竭力忽略绘芳刺眼的轻笑,只稳稳当当地将银碗银壶放回小灶旁。
令窈强压心绪,垂目将滚烫的奶茶小心倾注入银碗中,随后将银碗稳稳递到含雪跟前。
含雪终于从椅子上完全站起身,施施然走近。她略俯身,挑剔的目光先扫过壶中奶汤的色泽,见那汤色醇厚均匀,无可挑剔。
这才拈起一支纯银扁头长签,探入温热的奶茶中缓缓搅动数圈,片刻后抽出银签,见光洁如初,毫无异色。
便接过那沉甸甸的茶盘托在掌心,眼睛倏地抬起,斜斜钉在令窈脸上:
“你最好盼着这碗奶子茶合主子爷胃口,要不然有你好瞧的。”
言罢掀帘而去。
令窈只觉得方才含雪剜过来的目光仿佛还烙在脸上火辣辣的。她深深吸了一口默默转身,拿起器具走向水盆边准备清洗。
冷冽的井水注入盆中,指尖瞬间感受到寒意,却也让烦乱的心绪略微沉静些许。
她埋头仔细地清洗刷擦,只想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威吓一并冲刷干净。
几乎是前后脚,承露那端肃利落的身影径直步入茶房。
她一身白色大宫女服色,步履无声却自带威势。锐利的目光瞬间在房内巡睃了一圈,最后落在伏案记账的沁霜身上。
“沁霜!三个月前至今,御茶房所有物料的领用支取、损耗核销,还有各色贡品的入库销号账目。明日午时前,给我把明细总账理清楚呈上来。一丝一毫都不得有疏漏模糊之处。”
沁霜连忙应道:“是,奴才谨记,明日午时前,一定呈给姐姐过目。”
承露微微颔首。
“含雪去奉茶了。这段时间,都给我打起十足的精神。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把手脚底下那点子差事给我办得滴水不漏。
前朝兵事如火,主子爷案头压着的奏章堆得山一样高,眼底都熬出血丝了,兼之孝昭皇后丧仪刚过,谁要是敢在这时候给我捅出篓子,惹出半点风波,牵扯进哪怕一丝闲言碎语……”
她话未说完,只是用警告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仔细着些!”
承露不再耽搁,如同来时一般,脚步生风,掀帘而出,消失在门外廊下渐起的晨光中。
天光大亮,眼见着快到午时。
一道人影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来人年纪约莫二十七八,面庞白净,穿着高一等的太监服色,眉宇间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正是顾问行的高徒梁九功。
他目光在茶房内快速一扫:
“传承露姐姐的话:主子爷下朝了。几位要紧的大人跟着一起进了乾清门,要立刻议事,照着十个人的茶水份例准备。清茶要紧着先沏好,前头等用。议事估摸着要两三个时辰,咱们御茶房这儿茶汤必须备得齐全富余,万不能到时辰了现抓瞎。”
话音未落,梁九功的目光又飞向赵婆子:
“还有,茶点也得备好,以防主子爷问起要充饥。”
说完,根本不等房内众人反应,像是身后有鞭子撵着似的,一扭身放下帘子,脚步声已经噔噔噔跑远了。
李婆子对着梁九功消失的门口方向啐了一口:“猴崽子,报个信跟催命似的。”
随即也顾不上抱怨,快步走向自己那张摆满了各种茶叶样品和配料的长案。
“婆婆,我帮您配料称重。” 一个清浅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李婆子扭头一看,正是令窈。她已经利落地洗了手擦干了水迹,正挽起袖子站在案边,目光落在那一排排标着茶名的纸签和旁边铜制的茶称上。
李婆子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欣慰。
“取十份春前明前顶芽龙井,十份雨前狮峰云雾,再配三份老岩茶暖胃提神……”
她一边口述,令窈一边已经麻利地找到对应茶篓,用小竹筒精准量取,分量丝毫不差地倒入李婆子指定的铜制茶样匣里。
李婆子指挥着,目光则飞快地扫过对面。绘芳已烫好了一摞白釉盖碗,正捧着装着新取龙井的小锡罐走过来。
当最后一碗色泽醇厚均匀的清茶被小心注入备好的白釉盖碗中,李婆子捻着茶则的手终于停下。
案几上整齐摆放着十只白釉盖碗。其中五只两两成排,分置于两只宽大的黑漆海棠花形茶盘之上。
而另一只单独置于一旁:这是给主子爷的。它被安放在一只贵气逼人的剔红牡丹纹茶盘上,覆着一方黄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