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儿见承露走了,便端盆热水进去,准备伺候春霭梳洗上炕安歇。一进屋就看见春霭扯着帕子,盯着油灯一动不动,脸阴沉沉得吓人。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踌躇片刻,才怯生生地小声唤道:“姑姑?”
见她没反应,她又壮着胆子喊一声:“姑姑早些安置吧,天寒地冻别冻坏了身子骨。”
春霭回过神,扭头看她一眼,龄儿叫她那眼神看的心里发毛,瑟缩一下,撞到架子,便伸手抓住铜盆,就着扯了巾帕浸湿拧干,走过去小心翼翼递给她。
春霭接过擦了把脸,脸上的阴沉已褪去大半,虽仍显疲惫,却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她将巾帕递还给龄儿,问道:“漱晴最近在做什么?”
龄儿连忙接过巾帕,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姑姑的话,漱晴姑姑跟往常一样,收拾主子爷衣物,料理妃子们侍寝。”
春霭闻言,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御茶房绘芳那件事没牵连到她?”
龄儿摇摇头,又往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听说是推了缀霞出来。”
“缀霞?” 春霭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浓了。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漱晴那个人,她再清楚不过。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遇事就慌,也就一个干活仔细还算得上是内秀,怎么突然做出这壮士断腕的魄力,懂得弃卒保帅了?
这简直像是一夜之间突然长了几分脑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原本的盘算里,漱晴是她重返乾清宫最容易突破的缺口。有漱晴在御前管事一日,只要她想回去,略施小计,抓住漱晴的错处或者弱点,把她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并非难事。她甚至觉得这是条坦途。
可如今看来事情似乎变得棘手了。
漱晴能干净利落地处理掉绘芳那件事的尾巴,要么是她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深藏不露;要么就是她身边有了能支招有手腕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她春霭想重返乾清宫的路,变得困难重重。
真是出来容易回去难,易放难收啊。
春霭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脸色不自觉地又阴了几分。
龄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见她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心中惴惴不安。
犹豫再三,才试探着开口:“姑姑,要不您去和漱晴姑姑说说?她毕竟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多少顾念旧情。”
春霭闻言,一扬手,唇角浮起一丝讥诮:
“权势这东西,你没有的时候,或许不知道它有多好。可一旦尝过它带来的滋味……”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油灯,看到了过往那些前呼后拥、受人敬畏的岁月。
“便再也放不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漱晴她不会心甘情愿放手的。”
龄儿垂眸扯着袖口,犹豫片刻,斟酌着开口:
“姑姑还有一事。今日我去乾清宫回禀小格格的事时,正巧碰见沁霜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摆席’、‘御膳房’,像是要张罗什么事。
等我回完话从里面出来,路过日精门那边,听见几个小宫女凑在一处嚼舌根子,说是戴佳氏顶了含雪的差事,如今已是乾清宫的司膳,成了四位大宫女之一了。”
“戴佳氏?” 春霭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蹙眉思索片刻,才不确定地问道,“是……那个我从御膳房茶房指回来,专司熬煮奶茶的小宫女?”
“对,就是她。” 龄儿连忙点头,“叫令窈的那个。”
春霭的眉头瞬间拧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诧:
“一年不到从末等小宫女升到乾清宫大宫女?”
她脑海中迅速闪过那个在御膳房茶房角落安静熬煮奶茶的身影,老实本分,不声不响,做事倒是踏踏实实,可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怎么……怎么突然就……
春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做了局?
这戴佳氏背后,定是有人在给她出谋划策,有人在为她铺路搭桥。
否则,别人在宫里熬一辈子都未必能摸到的位置,她凭什么一年不到就坐了上去?
这绝非寻常!
龄儿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又补充道:
“我还瞧见西边连房,热热闹闹的,似乎是戴佳氏和叠翠在说着什么话,瞧着挺高兴的。”
春霭嗤笑一声:
“她啊,向来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戴佳氏骤然高升,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她岂能不去凑个热闹,锦上添花一番?这种场面上的事,她一贯做得滴水不漏,最是圆滑。”
这丝嘲讽的笑意很快便凝固在春霭唇边。
春霭紧锁眉头,若漱晴是她的暗棋,那含雪就是她的后招,人嘛总得留个后手。但万万没想到被戴佳氏先挑开了。
含雪贪墨,以权谋私,窃取贡品,倒卖贡茶,她能不知道?
正是知道才把她放在紧要位置,不是抬举她,是让她站着坑,等她想回来,含雪就是她最好的踏脚石。
只需轻轻一推,卸磨杀驴,便能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
这一切,她早已在心中盘算过无数遍,每一步都设想得严丝合缝,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只待时机。
可万万没想到,这张网还没完全张开,却突然杀出戴佳氏这个程咬金,乱了她的一盘棋。
龄儿见春霭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仿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替她抚着后背顺气:
“姑姑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那戴佳氏许是因为告发有功,才坐上司膳的位置,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啄了眼。”春霭懊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她猛地顿住思绪,一把抓住龄儿的手腕,龄儿疼的一哆嗦。
春霭却浑然不觉,紧紧盯着龄儿,急切道:
“龄儿!你刚才说戴佳氏顶了含雪的差事成了司膳,那敬事房那边可有明文擢升的文书下来?”
龄儿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忍着痛,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没听说有明文下来。奴婢在日精门听那几个小宫女嚼舌根时,也没提文书的事,许是……许是还没有?
要不然,板上钉钉的事,她们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议论,毕竟是大宫女了,一句话训斥下来,她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春霭放开手,一脸庆幸:
“还好还好,敬事房没明文擢升,那就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端起炕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撇着茶叶,微抬下颚,嗤之以鼻:
“不过是是靠检举同僚,背信弃义得来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能做到多久?她那样子,在那紧要位置,没几天就会露了怯。
顾问行最讨厌给他添麻烦的人,指不定到时候戴佳氏还要灰溜溜的往下爬。”
春霭满意一笑,仿佛令窈在她眼中,已然成了一个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那点因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郁气,此刻似乎也消散了大半。
她轻轻啜了一口凉茶,冰冷茶水入喉,却让她觉得心头一片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