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令窈”四字一出。
一直沉默侍立在顾问行身侧的梁九功,骤然抬起了头。
他那双向来带着几分圆融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目光凛冽看向兰茵,让兰茵心头莫名一紧,用词偏几分委婉。
“她身上搜出一个小物件,是个粉彩蝈蝈纹的小瓷瓶,用明黄络子兜着的,里面装着冰片油,她……她说是主子爷赏的……”
兰茵刻意加重了“说是”二字,声音放得更低。
“奴才们也不敢妄断真假,查了拂月姑姑那边的记档,也未见有此事的记录,所以斗胆来请教谙达,许是主子爷随手一赏,未曾记档也未可知,谙达您素来紧随主子爷左右,或许……或许当时刚好碰见过?”
有了绘芳之事前车之鉴,兰茵说话便模棱两可起来,也不说令窈偷的,只说要个说法,大家能过的去就行。
顾问行闻言,眉头紧锁。
他伺候主子爷,自然不可能寸步不离,总有处理庶务暂时离开的时候。
下意识地侧头,目光带着询问看向身旁的梁九功。
梁九功心念飞转,面上不动声色,上前一步,躬着身子。
“师父,您老消消气,眼下这三更半夜的,又是在大内深处,实在不宜大动干戈,明火执仗地审问。万一动静大了,惊扰了主子爷安寝,那可就万死莫赎了。”
梁九功巧妙地抬出了“惊扰圣驾”这块免死金牌,随即话锋一转,提议道:
“依徒弟愚见,不如先将此事按下,待明日天亮了,再细细盘问清楚,方为稳妥,要不然这阵仗闹大了,甭说主子爷醒了,怕是老祖宗和太后主子,甚至佟主子就惊动了,到时候这件事情可不是处置一个绘芳那么简单了。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顾问行台阶下,又点明了利害关系,更暗示不惊动头层主子,关起门不论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若是惊动上头,那负责管事的他也难辞其咎。
漱晴原本一颗心如同泡在冰水里,透心凉凉,此刻听到梁九功这番“打马虎眼”的提议,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绝处逢生般的感激。
一夜的缓冲。有了这一夜的功夫,她或许就能找到转圜之机,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明日再审,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她连忙拉着兰茵,对着顾问行和梁九功深深福了下去,生怕顾问行再节外生枝,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
“谙达明鉴,梁公公所言极是,奴才们莽撞了。既然如此,奴才等就先告退,一切待明日再行审问。”
说完,她不敢再多停留,与兰茵相携,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乾清宫深沉的夜色之中。
顾问行蹙着眉,半晌哂笑一声,目光冷冷钉在梁九功脸上:
“小梁子,你如今越发进益了。卖人情竟卖到我眼皮子底下来,跟师父面前唱起红脸白脸了?”
梁九功忙躬身深施一礼,姿态恭谨至极:
“师父明鉴,徒弟万万不敢。实在是此事关乎重大,徒弟一心只念及师父处境,情急之下,才不得不暂压下来,待明日再议。”
顾问行好整以暇,他自然知道梁九功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一副要看看他的怎么编的架势。
梁九功凑近一步,力道适中地替顾问行揉捏着腰背,语气陡然转为义愤填膺:
“师父难道忘了上次被含雪当枪使杖责戴佳氏的事情?”
顾问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旧事重提,如揭疮疤。
那次本以为是惩治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宫女,谁知主子爷竟对戴佳氏调的乳茶分外依赖,立时察觉不对。
偏又巧赶上有小撮无知愚民嚼舌,散播些“非真命”“天降灾”的悖逆之言。
主子爷为此震怒非常,认为为了一碗乳茶杖责宫女,岂非向天下人自认是昏庸暴虐之君?
虽然过后他也将戴佳氏从肮脏低矮的庑房搬出,落实御茶房管事之位,全当做补偿,又在乾清宫后滴水檐跪了一两个时辰,那认罪的态度是做的足足的,这才让主子爷气消。
这面子是挣回来了,但这里子伤了多少他知道的真真儿的。
梁九功替他捶腰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顿,随即道:
“先不论是不是栽赃嫁祸,就师父您看主子爷会不会赏赐东西给戴佳氏?”
顾问行细细想了想,主子爷对戴佳氏确实有种额外的关注,至于赏不赏赐很难说。
“很难说对不对?”
梁九功一下子就猜出他的想法。
“就是因为难说,这事就不能单独论黑白,万一呢?”
他往永和宫方向一点下颚,那是乌雅氏住的地方,也就是当初趁主子爷醉酒,沐浴时勾引,一朝有孕飞上枝头得乌雅玛琭。
“万一这个戴佳氏就是下一个乌雅氏,师父要此时跟她结仇,可就是后患无穷。”
梁九功见顾问行踌躇不定,紧赶着追一句:
“那御茶房是什么地方?能碰到主子爷随身的东西?那不是主子爷赏的,还能是什么?”
这句话在戴佳氏是否偷窃上一锤定音,她戴佳氏家世单薄,阿玛都是屁大点官,能摸到乾清宫御茶房做个管事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哪有那手段把手伸进乾清宫里的,伸到主子爷身边。
凡事就怕万一。
小药瓶不像贴身衣物,不过是随手一丢的物件儿,丢了也不为稀奇,犯不上大动干戈,去下一步未知的且带有极大风险的棋去得罪戴佳氏。
更让顾问行投鼠忌器的是怕被人又利用了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做了第二回借刀杀人的刀。
梁九功见火候已到,适时收手,继续垂手为顾问行捶腰,仿佛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谏言从未发生。
乾清宫值夜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顾问行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阴晴不定的脸。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梁九功,心中那份由震怒此刻已被利弊权衡的沉静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