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带着她那刻意端起的御前架势回到连房,脸上那点因能入正殿而生的自得尚未完全散去。
她刚站稳,屋外就传来一阵响动,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去。
只见保和殿那巍峨的汉白玉丹陛之上,人影闪动,肃立其上的侍卫和内监们正做着最后的巡查和清场。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零星走动的人影全都消弭无踪,只余下空阔的殿前广场和肃穆高耸的殿门。
突然,远处传来整齐而沉滞的仪仗步履声。
一支浩大而沉默的仪仗队伍如同流动的画卷,缓缓出现在丹陛下方,正拾级而上。
透过窗户,众人只能窥见最前方明黄色的华盖在阳光下刺目地晃动,其后是隐约可见的、层层簇拥的靛蓝、石青色身影。
华盖之下、众星捧月处的那抹身披明黄的身影虽无法窥得全貌,却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得连房内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华盖渐升,最终完全没入那高高敞开的保和殿正门之中。
而后更多身着各色顶戴官服、蒙古袍服的模糊身影,乌压压一片紧随其后,沉默而有序地涌入殿宇之中。
随着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雕梁画栋的门洞之后,沉重华丽的门帘在众人视线中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乎就在门帘闭合的余音散尽的刹那,另一支乐师服色的队伍,在一个司礼太监的引领下,从连房侧前方的甬道快速小跑着通过。她们抱着琵琶、古琴,拿着笙箫、笛管,脚步匆匆消失在保和殿小门处。
短暂的寂静之后——
一阵悠扬飘渺的丝竹管弦之声,混合着低沉的鼓点,如同春日里润物无声的细雨,从保和殿中缓缓而出。
绘芳收回望向保和殿那紧闭大门的复杂目光,脸上刻意维持的矜持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酸意取代。
她撇了撇嘴,发出一声轻嗤:
“这么瞧着,那些舞乐伶人倒是有福,好歹还能在主子爷跟前晃荡两下,混个脸熟呢。”
这话似是感慨,又暗含对自身虽近御前却只能在幕后的不甘和自怜。
话刚出口,旁边正摆弄着茶则的李婆子抬起头,横了她一眼:
“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主子们开宴的当口,在这里拈酸呷醋,活腻了?”
绘芳一凛,这才惊觉失言,俏脸上那点自怜瞬间被羞臊和一丝慌乱取代,两颊飞起红晕,连忙垂下头坐回自己泡茶的长案前,心不在焉地拨弄这茶叶罐。
好在,此刻连房内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被另一片区域——御膳房那边热火朝天的忙碌牢牢吸走了。
正殿宴开,便是后方运转的狂潮之时。
十几个内监宫女在头目的号令下分成了四五个清晰的小队:
一支队伍围着那些刚从后厨抬来的大号食盒,飞快地开启盒盖,一名验膳老太监手持细长的银签在不同菜品深处敏捷而仔细地验着。
另一支队伍则在另一块空出的长案前,动作麻利地将那些经过严格验看的成品菜肴迅速重新整理摆盘。
汤品表面滴落的油星被轻巧拭去,精美的拼盘边角被重新调整,颠簸造成的些微瑕疵被极力掩饰,务求每一盘都呈现出最完美的姿态。
而早已等待的传菜宫女们,排成几列,整装待命。只待菜品最终验定整理完毕,司礼太监一声令下,便端起托盘,快步送入殿中。
整个御膳房区域人声、器物碰撞声、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汗水在许多人额角滑落都无暇擦拭。
与这片人仰马翻的紧张区域相比,御茶房这角落,此刻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茶已经备妥,点心也已安放,只待殿内传唤添茶续杯便可。
令窈擦完最后一个银壶,静静地看着远处御膳房那片如战场般的忙碌。连刚被训斥的绘芳,此刻也暂时忘记了酸意,被那庞大高效的运转体系所吸引。
一片令人窒息的忙碌中,角落里的二门子,却仿佛独处在一个奇特的空间里。
他那双小眼睛紧紧地、贪婪地追随着那些被反复整理摆盘的精美御膳,尤其是一只烤得金黄焦脆、油光四溢的乳猪,那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他的眼。
喉头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好几下,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咕噜”一声极响亮的咽口水声。
“哎……”
他憨憨地、带着无限向往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角落突兀地响起。
“这些好东西等贵客们用完了,咱们……咱们这些伺候的奴才,能……能分得点剩的尝尝鲜不?”
那语气,充满了对“天方夜谭”的纯真期盼。
这不着调的问话,在这个紧绷严肃的时刻显得如此滑稽。
连旁边板着脸的李婆子都被气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她左右环顾一下,见无人注意,便飞快地从自己袖子里摸索,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玩意儿。
“你这馋不死的东西。”
李婆子低声啐了一句,带着哭笑不得的语气,一把将那小小的油纸包塞进二门子正下意识伸出的肉呼呼的手里。
“赶紧给我闭上你的嘴。拿着!堵好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二门子被塞了个措手不及,好奇又笨拙地打开那沾着油污的小油纸包。
里面赫然是半块压得略扁,临时垫肚子用的素面烤饼。
他拿着那半块饼,憨厚的圆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高兴起来,咧开嘴对着李婆子嘿嘿傻笑了一声,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嘴巴被食物塞满了嘴,果然再也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只余下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咀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