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年港城的六月潮热得像裹着层拧不干的湿棉絮。
寰宇星娱会议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叶片搅动着空气里的烟味、汗味与化不开的焦躁,桌上摊着的《僵尸先生》成片拷贝,封面被众人反复摩挲得发皱,塑料边缘泛着毛边,像所有人此刻拧成一团的心。
“封杀令” 三个字像三座浸了水的青石板大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梁家辉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圈,不是那种全白,是鬓角处冒出星星点点的银丝,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
他那部上个月刚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松下大哥大,外壳被汗水浸得发黏,电池每天要换三块,机身烫得能煎蛋,几乎被他攥出了指印。
他跑遍了港九的院线老板办公室,中环陆羽茶楼的虾饺凉了三笼,尖沙咀福临门的鲍汁凝了两碗,连湾仔的茶餐厅都成了他的临时谈判桌。
每次见面,他都把姿态放得极低,西装领口始终敞开两颗扣子,领带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双手捧着刚打印好的《僵尸先生》片花,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好话讲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卡了砂纸。
“王老板,咱们认识快十年了,当年您开第一家影院,我还帮您跑过片源呢!” 在铜锣湾的一家私房菜馆里,梁家辉举着酒杯,酒液晃出杯沿溅在雪白的桌布上,“您就给个面子,排两场就行,哪怕是早上九点的场,我们都认!”
王老板捏着酒杯,手指在杯沿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梁家辉的肩膀:“老梁,不是我不帮你,田中这次是下了死命令,全港十七家主流院线,谁给寰宇排片以后就别想拿到东宝、嘉禾、新艺城的片子。我这影院里四十多号员工要吃饭,还有房租要交,我赌不起啊!”
说罢,王老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没再给梁家辉续杯,这是港城生意人的规矩,话讲到这份上就是断了念想。
梁家辉看着空了的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漆皮被刮下细小的碎屑混着桌上的饭粒落在裤脚沾着的泥点上,那是昨天在油麻地小巷跑场地时被积水溅上的,印象中,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后来他又找了金公主院线的陈老板,对方更直接,坐在大班椅上,手指敲着桌面,声音冰冷:“梁老板,你这是让我们选边站啊,一边是港城三大巨头,手里握着全年的好片源,一边是你们一个刚成立的新公司,就一部没上映的僵尸片,这道选择题不难做吧?”
陈老板的秘书端来咖啡,杯碟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梁家辉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突然没了喝的胃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连衬衫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整个寰宇星娱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后期制作室里,剪辑师阿伟对着已经剪好的成片发呆,鼠标停在要剪辑的片段上,半天没动一下。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的饭盒早就凉透了,叉烧肉上凝着一层白油。
“明明是部好片子,怎么就没人看呢?” 他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屏幕里陈港生的脸,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才惊觉自己眼眶湿了。
道具房里,那把好不容易从新界道观找来的雷击桃木剑被擦得锃亮,剑身上的木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道具组的老周每天都来擦一遍,擦完就靠在柜子上抽烟,看着剑叹气:“当初为了找你,我在山里转了三天,现在倒好,只能让你在这儿积灰。”
剑穗垂在柜门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附和他的叹息。
陈港生和钱家乐也不闹了。
每天收工后,两个人就坐在制片厂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海面发呆。
海面上的货轮鸣着沉闷的汽笛,笛声穿过咸湿的海风飘到耳边时已经变得模糊。
陈港生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剧本,那是他演秋生的角色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有的地方还画着小笑脸,那是他觉得演得好的场次。
“家乐,你说咱们拍的戏,是不是真的不好看?” 陈港生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他想起拍戏时,自己反复跳了五次,浑身是泥也没抱怨,钱家乐还在旁边笑他像只落汤鸡,现在想想,那些努力好像都白费了。
钱家乐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剥开一颗递给陈港生,自己含着一颗。
糖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苦。
“不会的,” 他嚼着糖,声音含糊,“董骠前辈都说咱们演得好,是那些院线老板没眼光。”
话虽这么说,他却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陈港生的眼睛,他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
这天下午,梁家辉终于约到了邵氏院线的方小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在洗手间里整理了半天西装,把歪掉的领带重新系好,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可镜子里的人眼下的黑眼圈重得遮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一样,怎么看都透着疲惫。
方小姐来得很准时,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套装,拎着鳄鱼皮手袋,优雅地坐在沙发上。
她点了杯蓝山咖啡,加了两勺糖,搅拌的动作慢条斯理,看都没看梁家辉递过来的片花。
“梁老板,田中先生的面子,我们不能不给。” 她啜了口咖啡,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不过嘛……”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施舍般的笑,手指在咖啡杯沿划了圈:“看在您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两个场次。”
梁家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在黑暗里看到了光。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都有些发颤:“方小姐,您说!只要能上映,什么场次我们都认!”
“每天早上六点的早场,还有午夜十二点的午夜场。” 方小姐放下咖啡杯,瓷杯与碟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可这话听在梁家辉耳朵里,却像刀子一样扎心,“这两个垃圾时间,没人跟你们抢,要不要,您自己考虑。”
“垃圾时间……” 梁家辉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看着方小姐那张精致却冷漠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进电影圈时,也是在这家咖啡厅,当时的邵氏老板跟他说 “电影是给观众看的,只要片子好,总有观众会喜欢”。
可现在,好片子就在手里,却连个像样的放映时间都得不到。
他走出半岛酒店时,港城的黄昏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海风卷着维多利亚港的水汽吹过来,带着股咸腥味,他突然觉得眼睛发涩,抬手擦了擦,才发现是眼泪。
路过街边的报刊亭时,他看到《明报》的娱乐版头条写着 “田中力挺新片,全港院线保驾护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梁家辉回到公司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他把方小姐的话告诉大家,会议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吊扇转动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低着头,有的盯着自己的鞋尖,有的抠着桌角,连呼吸都带着沉重。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张彻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有的还在冒着火星。
他今年五十八岁,从邵氏的片场杂役做到导演,拍了三十年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今天,他却觉得格外憋屈!
“我拍了一辈子电影,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他看着窗外,声音沙哑,“片子拍出来了却上不了!这跟把孩子生下来,却不让他见人有什么区别!”
黄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通红。
他一向冷静,可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要不…… 咱们把片子卖给录影带发行商吧?虽然赚得少,可能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但至少能让观众看到,总比堆在仓库里发霉强。”
“不行!” 梁家辉猛地一拍桌子。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都在发颤:“这是咱们寰宇的开山之作!要是就这么贱卖了,以后咱们在港城电影圈就再也抬不起头了!田中他们会笑我们一辈子!”
何琮蝶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难受得紧。
她手里攥着一张剧照,那是她演的任婷婷第一次出场的镜头,照片上的她穿着旗袍,笑容明媚。
被封杀的日子里,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站到镜头前,是晏明洲给了她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现在,这部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片子却要面临这样的结局。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主位上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男人身上。
晏明洲面前的烟灰缸是干净的,没有一根烟蒂。
手里的笔一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格外突兀。
他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沮丧,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财务报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终于,梁家辉忍不住了。
他走到晏明洲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明洲,你说句话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就这么认输了吗?”
晏明洲停下笔。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张彻行的焦躁,黄景的无奈,梁家辉的绝望,何琮蝶的担忧……
所有人的情绪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后,他把笔记本合上。
在这死寂的会议室里,这声轻响瞬间打破了压抑的氛围。
他看着众人,嘴角突然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颓丧,反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束光,“谁说我们要认输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主流院线不要我们,我们就自己搞一条院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