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晏建民就起来了。
他找出自己最好的一件,几乎没怎么穿过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仔仔细细地穿在身上,又对着镜子用水把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抹得油光锃亮。
看着镜子里那个精神抖擞的“城里人”样,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爹,娘,我去县城了!”
他跟正在院子里忙活的父母打了声招呼,然后从屋里小心翼翼地推出了那辆崭新的,在整个红旗大队都独一份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
这辆车是明洲特意给他这个“销售员”配备的“坐骑”。
在当时,这玩意儿可比后世的宝马奔驰还要拉风。
晏建民一只脚跨上自行车,另一只脚在地上潇洒地一蹬,车子便平稳地驶出了晏家的小院。
晨光中,他的背影充满了意气风发和一种即将要去征服世界的豪情。
他怀里揣着明洲给他的三百块“巨款”,车筐里放着几件包装最精美的玩具样品,和一个盖着“安平玩具厂”红章的介绍信。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话本里,即将要去干一番大事业的英雄好汉。
去县城跑供销?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小菜一碟。
凭着他们厂“美国华侨”投资的背景,凭着他兜里这厚厚的“公关费”,还有什么门路是打不开的?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当他把供销社的采购合同,甩在那些当初看不起他们老晏家的人面前时,他们会是怎样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了。
从红旗大队到安平县城,几十里的土路,坑坑洼洼,颠得他屁股都快开花了。
等他骑到县城找到那栋气派的“安平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的大楼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他把自行车在门口停好,又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深吸一口气,信心满满地走了进去。
供销社大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干部服一脸严肃的“公家人”。
晏建民虽然穿着一身自认为很体面的衣服,但身上那股子农民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还是让他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二楼的“采购科”。
采购科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
他能听到里面传来几个人喝茶、聊天、嗑瓜子的声音。
晏建民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堆起最热情的笑容,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来:“谁啊?”
“同志,您好!”晏建民连忙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点头哈腰地说道,“我是安平玩具厂的,想来找采购科的领导谈谈我们厂产品的事。”
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
一个正在看报纸的中年男人,一个正在织毛衣的胖大姐,还有一个则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嗑着瓜子。
他们抬起眼皮,扫了晏建民一眼,看到他那张陌生带着一丝讨好的农民脸时,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视和不耐烦。
那个嗑瓜子的年轻人,将嘴里的瓜子皮“噗”的一声吐在地上,然后才慢悠悠地问道:“安平玩具厂?没听说过,哪个村办的?有介绍信吗?”
“有!有!”
晏建民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盖着红章的介绍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年轻人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只是伸过手将介绍信接了过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哦,红旗大队的啊。”他撇了撇嘴,随手将介绍信扔在了桌子上,“科长不在,出差了,你过段时间再来吧。”
说完,他又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了起来,完全把晏建民当成了空气。
“这……”
晏建民愣在了原地。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准备了满腔的热情,却没想到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同志,那……那科长什么时候回来啊?”他不甘心地追问道。
“不知道。”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科里还有其他能做主的领导吗?”
“都跟你说了,科长不在,没人能做主!”那个织毛衣的胖大姐也不耐烦地抬起头,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办公!”
“砰!”
办公室的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晏建民像一根木桩一样,呆呆地站在冰冷的走廊里。
他感觉一盆混合着冰碴子的冷水,从他的头顶,狠狠地浇了下来,将他心里那团燃烧的火焰,浇得只剩下了一缕青烟。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连话都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一句?
他兜里还揣着三百多块钱的“公关费”,连个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啊!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屈辱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在走廊里站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走下了楼。
骑上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县城的大街上转悠。
他看着街上那些穿着体面神情倨傲的城里人,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难道……我真的不行?
难道,我天生就不是干这块料的?
他甚至想到了放弃。
想立刻骑车回家,告诉明洲,这个活他干不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出发前在家人面前夸下的海口,一想到明洲那充满信任的眼神,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从他的心底里猛地窜了出来!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我晏建民,不能让人看扁了!
特别是不能让明洲看扁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将自行车掉了个头,再次骑回了供销社的大楼前。
既然你们不让我进门,那好!
我就在门口守着!
我就不信了,你们那个科长能一辈子出差不回来!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然后就在供销社对面的一个石墩子上坐了下来。
从中午到下午。
从太阳当空,到日头西斜。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像一个最执着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猎物出现。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供销社的大门,不放过任何一个出来进去看起来像是“当官的”人。
饿了,他就啃一口从家里带来的已经冰凉干硬的窝窝头。
渴了,他就跑到旁边的公共水龙头上,喝几口带着铁锈味的凉水。
期间,供销社里那个嗑瓜子的年轻人,和织毛衣的胖大姐,下班时都看到了他。
他们看着那个像傻子一样坐在石墩子上的“乡巴佬”,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然后,扭着头笑着走开了。
晏建民看到了他们的眼神。
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但他没有走。
他只是攥紧了拳头,将那份屈辱狠狠地咽进了肚子里。
天渐渐地黑了。
供销社大楼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晏建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今天怕是等不到了。
就在他准备放弃骑车回家时。
一个身影,从供销社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穿着一身半旧中山装,但看起来很精神的小老头。
他没有骑自行车,而是背着手,慢悠悠地朝着街的另一头走去。
不知为何,晏建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一定是个官!而且官还不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推起自行车,远远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