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桐纹的阵幕之内,弥漫着一种并非焦躁、而是近乎冷酷的耐心。空气中飘来的淡淡腐臭与远方沉闷的炮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诡异的围城交响。
佐竹义宣微微蹙着眉,侧耳听着那隔着一刻才隆隆响起的葡萄牙臼炮声,终于忍不住向主位上的羽柴赖陆开口:“赖陆公,恕我直言。似这般放炮,初时确能惊破敌胆,令其昼夜不宁。可时日一久,敌人习以为常,反倒可能伴着炮声酣睡。耗费火药若只为此,岂非徒劳?”
他出身名门,用词依旧保持着礼数,但话语里的质疑却很明显。
一旁的里见义康摇了摇头,他更务实些:“佐竹大人多虑了。炮声不过是佐料,正菜是那满城的腐臭和水源里的秽物。昨夜我军故意纵其外围栅栏自溃,那些堆砌的牛马腐尸已顺势滚入其外堀甚至坡道。今日此时,城中井水想必已难以入口,撒多少石灰也掩不住那股来自脏腑的恶心。缺水,比听炮可怕十倍。”
端坐正中的虎千代尚未开口,下首的结城秀康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拍了拍大腿,指着箱根山的方向:
“哈哈哈,佐竹大人,里见大人,你这就没看透赖陆公的深意了!这炮,哪里是单单放给小田原城里那群瓮中之鳖听的?”他笑容一敛,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炮,是放给山那边的人听的。放给伊豆国,放给韭山城,放给所有还在伸着脖子观望的墙头草听的!”
阵幕内一时安静下来。佐竹和里见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虎千代这才缓缓抬起眼,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军配团扇的扇骨,声音平静无波:“宇都宫点说得不错。小田原已是死地,早一日破,晚一日破,无关大局。但关东八州,并非只有一座小田原。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羽柴赖陆有碾碎坚城的利器,更有…磨碎他们所有侥幸心的耐心,甚至给他们点惊喜。”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阵幕,越过了箱根险峻的山峦。
与此同时,箱根山另一侧,伊豆国韭山城。
天守阁的屋檐下,十几名武士或靠或坐,无人言语。他们都看过两封信了,一个是传遍了关八州的《羽柴赖陆致关东诸城主书》;另一封是大久保忠邻的《告诸城主书》。两封信说得都有道理,也说得都挺不要脸。只不过一个给了退路,另一个就是让他们等。
按道理来说,又不用他们这群韭山城的武士打仗。拼命的事放着让他大久保忠邻来,又有什么不好呢?
问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然没错。可现在老婆孩子都在敌营呢,而且那些背着“天诛德川”旗指物的猎杀队在伊奈忠次的指挥下,看到三河口音的人就杀。杀完了就被那些北条旧人分地。
天知道北条氏一百多年有多少谱代子孙?毕竟那条件太宽泛了,孔武有力,有办法自证家名就能带着那些变节的三河人,破门,然后揪着内府样带来的三河人和远江人,先剁手,要地契,没有就剜目。
把人杀了,还没地契,伊奈忠次就会重新给北条旧人写地契。然后继续杀外来者,韭山城原本就是北条早云最早的地盘,这里的人大多也都是北条旧人。只是他们都是老实人,不愿意背新主,也不愿意打旧主,所以尤为难熬。
毕竟地是有限的,到时候没地分,没人杀了。他们这些没有重回旧主麾下之人的家眷又岂能幸免?小田原守住了又如何?人家败了仗更有可能拿他们家眷泄愤——都说了让俺们接走,凭啥就要等呢?
空气中只有山风呜咽,以及——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远古巨兽的心跳,从箱根山的那一头碾过山峦,迟缓而沉重地滚到耳边,震得人胸腔发闷。那不是清脆的炸响,而是一种浑厚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像是巨大的铁锤砸进了湿透的烂泥里,连余波都带着一股粘稠的恶意。
“又来了…”一个靠着箭垛的武士猛地睁开眼,低声咒骂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砖上的苔藓。
“一刻…差不多又是一刻。”他身旁的同伴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像是在计算着这该死的时辰,声音里全是压抑的烦躁,“妈的…这葡人的大筒,是没吃饱饭还是怎地?响一声就得歇上半天?”
穿草鞋的武士蹲在箭垛根,拇指抠着耳垢,嘴里嘟囔的荤话混着山风飘开:“咱们这处境,跟老公公蹲房门外听儿子行房似的——里头折腾得欢,咱们心揪得慌;里头没动静,咱们更慌,横竖都是熬!”
他刚把耳垢弹在地上,远处“咚”的炮声又炸了,震得檐角铜铃乱响。这话像颗脏石子,扔进满是焦躁的人群里,没人笑,反倒有人骂了句“妈的,还真是这么回事”——荤段子里裹着的两难,比炮声更戳人:联军赢也怕,输也怕,等待的每一秒,都是把“家眷安危”往不确定里扔,这种“左右不是人”的无奈,把“熬干神经”的折磨,从“听觉痛苦”变成“心里的钝刀子割肉”。
“砰!”又是一声。这次似乎近了些,震得檐角的铜铃轻轻嗡鸣。
“操!”一个年轻武士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有完没完!要打就他妈的万炮齐发,一口气轰塌了那小田原的乌龟壳!要不就干脆别响!这…这他娘算怎么回事?!吊着人肠子痒痒吗?!”
“吊着咱们?人家这是在吊着小田原城里那帮龟孙呢!”年长的武士冷笑,嘴角却绷得死紧,“可这钝刀子割肉的动静,听着的是两边的人!他们里头的人渴死饿疯,咱们外边的人…听着这炮声,想着里头的情形,想着江户的家里人…他妈的…”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的脸色都更难看了。
又是漫长的死寂。风穿过山林,仿佛都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竖着耳朵,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再次响起的、折磨人的轰鸣。
“咚!!”
声音再次炸响,这次似乎格外沉重。
“大久保忠邻!”那年轻武士像是被这声炮响彻底点燃了,猛地跳起来,冲着相模方向嘶吼,尽管他知道根本没人听得见,“你个老匹夫!你他妈的在信里放的什么屁!‘静观其变’?!‘看我小田原之壁’?!我壁你娘!”
“就是!他躲在城里,有水有粮,自然能‘静观’!老子们的家小还在江户敌营里‘静观’呢!”立刻有人红着眼睛附和。
“观他妈的变!这炮再响下去,没等小田原变,老子先要疯了!”
“接回家人怎么了?怎么就成通敌了?!他大久保是要用咱们全家老小的性命,来全他妈的他的忠义之名吗?!”
“这仗打的…憋屈!窝囊!”
炮声间隔漫长,每一次响起,非但不能缓解焦躁,反而像是一次次往即将爆发的火山口里添柴加压。他们对联军缓慢战术的不满,迅速而直接地转化为了对下达“静观”命令的大久保忠邻、以及默许此令的鸟居少主的滔天怨愤。
他们被困在这座城里,听着远方缓慢的死亡节拍,每一秒都在担心着远方亲人的命运。这种无能为力的等待,比直面刀箭更让人疯狂。
那一声声隔山传来的、缓慢而折磨人的炮响,像毒虫般钻入骨髓,终于将韭山城武士们紧绷的神经彻底碾碎。一群人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焦躁与愤怒化作了汹涌的洪流,径直冲向少主鸟居某所在的本丸御殿。
刚到廊下,便被闻讯赶来的笔头家老拦住了去路。老臣面色沉郁,花白的眉毛紧拧,张开双臂挡在门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态:“放肆!尔等聚众于此,成何体统!前日不是已商议妥当,待小田原情势明朗,再行定夺吗?!”
“商议个屁!”
人群中立刻炸开一声怒吼,一个性急的年轻武士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赤红着眼睛冲到前面:“明朗?怎么明朗?!隔着箱根山听了两天了!小田原那边除了一个蔫屁接一个蔫屁,还有什么动静?!那红毛人的炮,他娘的一刻钟才舍得响一声!这要听到猴年马月才能‘明朗’?!”
“就是!这算什么攻城?这分明是熬鹰!熬死小田原,也熬死我们!”另一人挥着拳头,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家老脸上,“大久保忠邻那个老匹夫倒是能躲在城里‘静观’,我们的老婆孩子还在江户敌营里‘静观’呢!观到最后是什么下场?!”
家老被这突如其来的顶撞气得脸色发青,胡须微颤,厉声喝道:“住口!尔等是要背弃内府公恩义,去投那逆贼北条督吗?!”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
“放你娘的狗屁!”一个络腮胡的壮硕武士猛地拔出半截胁差,刀光映着他狰狞的脸,“老子们留在这韭山城,不是为了给德川家陪葬!是为了跟鸟居家共进退!可你们呢?!你们敢吗?!睁大你的老眼看看!羽柴赖陆出动了六万大军!把小田原围得像铁桶一样!连葡人的大筒都拉来了!我们拿什么守?拿头去守吗?!”
家老被这拔刀的举动惊得后退半步,但旋即稳住身形,强压着怒火,试图用最后的理性说服:“糊涂!匹夫之勇!待小田原之事尘埃落定,关东大势自然分明!届时再做决断,方能保全…”
“尘埃落定?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声音尖锐地打断他,那是个面色苍白的武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算计,“我听说联军动用了大量的土方众!不是在断水就是在挖墙!小田原那种巨城,没有一年半载,能耗得下来吗?!一年!我们的家眷在敌营里待一年?!”
最后,一个始终沉默的中年武士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家老,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恶毒的揣测而颤抖:
“老家主!您的儿媳…此刻也在江户吧?啊?!要是…要是这仗真打上九个月、一年!到时候就算赖陆公开恩,把人放回来了…她要是怀了孩子…是该算您儿子的种,还是该算他羽柴赖陆弄的?!你们算一门众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所有虚伪的体面和拖延的借口。
空气瞬间凝固了。
家老的脸先是涨成猪肝色,随即变得惨白如纸,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所有的涵养和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中最隐私痛处的暴怒和羞辱。
“混…混账东西!畜生!一派胡言!!”他嘶声咆哮,几乎破了音,“来人!给我拿下这群祸乱军心的逆贼!乱棍打出去!!”
家老身后的侧近侍卫立刻拔刀上前,寒光闪烁,逼向那群激愤的武士。眼看一场血腥的内斗就要爆发。
“少主家老要杀自己人啦!”
不知是谁先嘶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煽动。这一喊如同投石入湖,顿时在聚集过来的更多武士中引起了骚动和哗然。人群开始向前涌动,愤怒的低吼和金属摩擦声混杂在一起,局势眼看就要失控。
“都他妈给我——安——静——!!”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是那个络腮胡武士,太田新左卫门。他猛地将拔出一半的胁差彻底抽出,却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反手将刀尖狠狠扎进身旁的廊柱!木屑飞溅,刀身兀自嗡鸣。
他环视着瞬间被震慑住的众人,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最后死死盯住脸色惨白的家老,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划过脑海:阵幕中的羽柴赖陆和结城秀康,此刻是否正听着这同样的炮声,算准了他们这群困兽的绝望?那封箭书,莫非就是算准了大久保的无情回复,才故意射来的?这哪里是攻城,分明是诛心!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嘶哑:
“俺!太田新左卫门!今日就问老家主一句话!俺们这些人,是不是都瞎了眼,跟错了主君?!是不是对敌的本事一点没有,只会对自己人亮刀子?!”
话音未落,他猛地扯开自己的阵羽织和襦袢,露出肌肉虬结、布满伤疤的胸膛,一屁股重重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双手按膝,挺直了腰板,摆出了切腹的决绝姿态。
“噗通!”“噗通!”
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他身后的武士们,一个个眼中含着屈辱和绝望的泪,沉默地、毫不犹豫地效仿。他们纷纷扯开衣襟,露出或精悍或苍老的胸膛,盘腿坐下,在少主御殿的门前,黑压压地坐成一片,准备以最惨烈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无声的抗争。
空气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家老彻底慌了神,他看着眼前这片袒露的胸膛和决死的眼神,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他尖声叫道:“你…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逼少主就范吗?!以死相胁,岂是武士所为?!”
就在这死寂与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
呜——嘭!!!
一声极其尖锐、前所未有的凄厉呼啸,由远及近,速度快得骇人!它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闷缓慢的炮响,而是死亡迫近的尖啸!
几乎就在听到声音的同时——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本丸天守阁的上层一角猛地炸开!
碎木、瓦砾、砖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一枚人头大小的黝黑铁弹,裹挟着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地砸穿了华丽的屋檐,撞断了梁柱,带着一蓬烟尘和碎屑,最终“咚”地一声巨响,深深地嵌进了下方庭院的地面,砸出一个骇人的深坑!
整个建筑都在呻吟、颤抖。灰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毁灭性打击惊呆了,僵在原地。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数秒。
然后,人们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到了离爆炸点最近、也是刚才喊得最凶的笔头家老身上。
只见他瘫坐在地,脸色煞白如纸,双目空洞无神。他那华贵的袴袴的裆部,正迅速洇洇开一大片深色的、耻辱的水渍……浓重的尿骚味混着硝烟味弥漫开来。
他,吓失禁了。
短暂的死寂后,太田新左卫门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他甚至没管自己还敞开的衣襟,指着失禁的家老,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近乎疯狂的咆哮:
“都看见了吗?!这就是他妈的‘静观其变’!再观下去!下一炮轰碎的就是你们的脑袋!还想等吗?!还能等吗?!”
这一声怒吼,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所有坐在地上的武士全都猛地站起,他们赤红着眼睛,不再看那位尊严扫地的家老,而是将所有的愤怒、恐惧和绝望,化作了震天的怒吼,朝着御殿紧闭的大门疯狂咆哮:
“不能再等了!”
“开门!我们要见少主!”
“献城!求生!”
“献城!迎亲眷!”
他们的吼声,彻底压过了远方的炮响,也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虚伪的体面。
最终年迈的家老爬两步,抓住太田的裤脚,颤声喊:“老朽……老朽年迈失仪!尔等欲救家眷,便…便依你们!只求…只求留少主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