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却不见半分晨曦的微芒,更无一缕朝霞的绚烂。目之所及,唯有厚重如铁的铅云,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依旧死死地、密不透风地压着这座仿佛即将迎来末日审判的都城,连城墙的棱角都被衬得愈发晦暗。
大战前的宁静,是如此的诡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艰难涌动的声响;又是如此的令人窒息,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整座城的咽喉。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坚冰,冷得刺骨,沉得让人喘不上气。唯有城外,传来那如同远古巨兽沉睡时的心跳般,沉闷而压抑的鼓点声。“咚……咚……咚……”那声音,不急不缓,隔着紧闭的城门与高耸的城墙渗进来,却带着一种源自洪荒的、无可抗拒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每个守城军民的心脏上,震得人指尖发麻,连骨髓里都泛起寒意。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般的宁静之下,一股顽强的、决绝的生命力,正顺着城墙的砖石缝隙蔓延,在箭楼、在垛口、在每一个隐蔽的角落悄然汇聚——那是士兵紧攥兵器的指节泛出的青白,是百姓悄悄递上城头的一壶热酒,是无数双眼睛里燃着的、不愿熄灭的光。
玄武门的指挥所内,烛火在密闭的空间里微微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旌旗影子拉得很长。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铺满了整个桌面,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城防部署与敌军动向,红黑两色的标记交错,像是早已注定的血与火。周怀瑾与卫明起并肩立于图前,肩头的铠甲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两人神情凝重,眉峰紧锁如压着千斤重担。他们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移动、比划,指尖划过城墙的标记时微微用力,仿佛能透过纸张触到那冰冷的砖石,每一次推演都凝聚着心神,反复测算着即将到来的每一寸血战、每一次冲锋与防守,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决心,与窗外那压抑的鼓点遥遥相对。
“敌军的主攻方向,必然是此处。”卫明起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玄武门的正中央,“宇文商,其人我了解,用兵大开大合,以正破奇。他会用绝对的兵力优势,从正面,碾碎我们。我已将城中仅剩的三千羽林卫,全都布置在了这里。”卫明起的声音,嘶哑而坚定,“他们,将是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不够。”周怀瑾摇摇头,“兵力,相差太悬殊了。硬拼,我们撑不过两个时辰。”他的目光,移向地图的两翼,“卫将军,你需分兵,在这两处城墙拐角,设下伏兵。待敌军蚁附攻城,胶着于城下之时,命他们,以火箭,攒射敌军后队,乱其阵脚。”“可是这样一来,正面的防御,就更加薄弱了……”卫明起忧心忡忡。“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去考虑万全之策了。”周怀瑾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决然,“我们能做的,只有以命换命,尽最大可能,拖延时间。为城内的百姓,也为……我们的孩子们,争取那一线生机。”
卫明起沉默了,指挥所内的烛火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投下一片沉郁的阴影。他定定地看着周怀瑾那张平静的侧脸,那平静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静,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片刻后,他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争中,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胜利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此刻拼死坚守的,早已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胜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尊严——守护身后的城,守护城里的人,守护心中那点未灭的星火。
与此同时,在数十丈高的望楼之顶,寒风如狼似虎地呼啸着,卷得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冯嫣儿独自迎风而立,脚下是悬空的深渊,身前是辽阔却灰暗的天际。她的一袭白衣在猎猎寒风中翻飞舞动,衣袂被风扯得笔直,又猛地翻卷起来,宛如一朵在绝境中挣扎、即将凋零的雪莲,凄美中透着一股孤绝的傲气。她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仿佛都与这铅灰色的天、萧瑟的风、沉默的城融为一体,再无法分辨彼此。她那远超常人的感知,在体内精纯内力的缓缓催动下,正像一张无形的网,被放大到了极致,丝丝缕缕地蔓延开去,捕捉着风中每一丝细微的动静,哪怕是远方敌军阵营里战马的鼻息、兵刃的碰撞,都清晰地传入她的感知之中。
城外,那数十万大军的每一个细微的调动,都如同水中的涟漪,清晰地反馈在她的脑海之中。“左翼三里,尘土异动,应有三千骑兵,正在集结。”“中军大帐,帅旗移动,敌军主将,已登点将台。”“东南角,有大约五百人,正在组装大型攻城器械,是……投石车。”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通过内力,清晰地传入下方周怀瑾的耳中。她,就像是这座城楼的眼睛,将敌人的一切部署,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了她的示警,周怀瑾的每一次布防,都变得极具针对性。这位曾经只为个人恩仇而活的灵鹤宫主,在这一刻,真正地将自己融入了这场与她本无关的,家国之战。
城墙的内侧,则是一片更加忙碌的景象。杨芊宸,这位曾经的将门千金,如今的周府主母,早已脱下了华美的罗裳,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布衣。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坚毅。“快!将滚木,都搬到城墙边上!”“那一锅金汁,烧得再旺一些!”“伤药!伤药不够了!快去城中药铺,把所有能用的药材,都征集过来!”她的声音,清亮而果决,指挥着数百名自发组织起来的城中妇孺。这些妇人,有的是官宦家的女眷,有的是平民家的妻子。昨日,她们还在家中相夫教子,而今日,她们却都站到了这里。她们之中,有人在哭泣,因为她们的丈夫、儿子,就在前方的城墙上,浴血奋战。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她们默默地,擦干眼泪,将一块块沉重的礌石,一锅锅滚烫的热油,一捆捆锋利的箭矢,用她们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一步步地运送到城墙之上。她们,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与自己的亲人、与这座城共存亡。
而在城楼一角,那临时搭建起来的工坊里,一股股奇异的药草味和硫磺味,正不断地弥漫开来。周明曦和冯熙然两人,正头对着头,围着一张张拓印下来的图卷,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调试。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研究,他们终于从那浩如烟海的《方士遗卷》中,找到了几样或许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成了!”周明曦的脸上沾满了黑色的药灰,但他却兴奋地举起了一个刚刚封好口的瓦罐。“这是遗卷上记载的‘迷神瘴’!点燃之后,会散发出无色无味的毒烟,吸入者,轻则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重则,会产生幻觉,自相残杀!”“我这边也好了。”冯熙然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的面前,摆放着十几个,用牛皮包裹好的,小巧的囊袋。“这是‘蚀骨散’。是剧毒之物,虽然无法大规模杀伤,但只要洒在敌军的攻城云梯上,攀爬者的手掌,便会瞬间皮开肉绽,使其无法用力。”
除此之外,他们还翻找出遗卷上的机关图,图上的墨迹早已斑驳,好些线条都模糊难辨,几人便凑在一处反复揣摩,指尖在图上勾描着早已失传的巧思。依着图中所示,他们寻来城中仅存的铁匠与木匠,将城楼上那些老旧锈蚀的守城弩一一拆解,换了更坚韧的机括,改了箭槽的排布,硬生生使其能够一次性发射三支短箭。
改造好的弩箭架在垛口后,金属的冷光在灰暗天色里闪着微弱的亮。这些东西,论威力不及敌军的攻城锤,论数量敌不过对方的万千箭矢,在城外数十万黑压压的大军面前,或许真如尘埃般微不足道,掀不起半点波澜。但,这却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是耗尽库房里最后几块精铁,是逼着老匠人们熬红了双眼,是倾尽全力,在绝境里为这座风雨飘摇的城,为城里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找到的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那火种虽弱,却在寒风里执拗地燃着,映在每个人眼底,成了此刻最坚实的支撑。
私情、恩怨、身世的迷惘……在这一刻,都已被众人抛诸脑后。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也是唯一的信念——守护。守护这座城,守护城里的家,守护身后,那些无辜的生命。英雄,并非生而无畏,只是在他们心中,总有一样东西,比死亡更值得敬畏。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城外,那沉闷的鼓点,骤然变得急促而狂暴!如同一场酝酿已久的雷霆风暴,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来了!”望楼之上,冯嫣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周怀瑾和卫明起猛地抬起头。只见城外,那黑色的钢铁森林开始动了。无数的唐军士兵,组成了一个个,巨大而森然的方阵,如同黑色的潮水,开始缓缓地朝着大兴城压了过来。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汇聚成一股足以让大地为之颤抖的雷鸣!“呜——!呜——!”苍凉而悠远的号角声划破天际,唐军的第一波总攻开始了,战鼓,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