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心震动，发出沉闷的嗡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顾言琛从沙发上惊醒，或者说，他根本未曾真正入睡。天光已大亮，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切割出几道锐利的光束，尘埃在光柱中无声翻滚。他眯起被光线刺痛的眼睛，看向屏幕——是母亲。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猝然断裂。
他几乎是机械地划开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
“言琛，”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小心翼翼，“在哪儿呢？”
“公寓。”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措辞。“……回来一趟吧，奶奶要见你。”母亲顿了顿，补充道，“现在。”
不是商量，是通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顾言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着昨夜残留的烟味和绝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知道了。”他吐出三个字，听不出情绪。
挂断电话，他在沙发上又坐了几分钟，才缓缓起身。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颌冒出了胡茬，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左手指关节的伤口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痂，突兀地刺眼。
他用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些许混沌。他需要清醒，需要集中精神，去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没有开车，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他既熟悉又抗拒的地址——顾家老宅。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开往环境更为清幽，却也更加沉闷的城西。越是靠近老宅，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起来。那些精心修剪的花木，气派非凡的独栋别墅，在他眼里，都像是一座座华丽的牢笼。
下车，站在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铁艺大门前，他停顿了片刻。阳光很好，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冰冷。
佣人恭敬地为他开门，低眉顺目地引他进去。穿过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前庭，步入主楼，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昂贵香料和陈旧家具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没有去客厅，佣人直接引着他走向二楼的书房。那是奶奶的“领地”，是顾家权力核心的象征，也是进行所有“重要”谈话的地方。
书房的门虚掩着。佣人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带着威严的女声：“进来。”
顾言琛推门而入。
书房很大，采光极好，一整面墙的书柜直抵天花板，里面塞满了各种精装典籍，多数只是充当背景。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顾家老夫人——他的奶奶，正端坐着。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缎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脸上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惊人，此刻正毫无温度地落在他的身上。
母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到他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担忧和一丝无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奶奶，妈。”顾言琛走上前，声音平稳地打招呼，尽量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奶奶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只是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受伤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坐。”她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顾言琛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的劲竹，不肯轻易弯折。他知道，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博弈。
“听说，你昨晚闹得不太愉快？”奶奶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
顾言琛抿了抿唇。“只是有些分歧。”
“分歧？”奶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因为那个叫林小溪的女孩子？”
顾言琛沉默着，默认了。
“言琛，”奶奶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锁住他，“我以为，经过寿宴那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态度，也看清了现实。看来，是我想错了。”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冷意却层层递进。
“我今天叫你回来，不是来听你那些小儿女的情长气短的。”奶奶的声音陡然转冷，“我是要让你彻底明白，你所谓的‘爱情’，在现实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她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啪”地一声，扔到了顾言琛的面前。动作利落，带着一种裁决般的意味。
“打开看看。”奶奶命令道，眼神冰冷，“好好看看，什么是差距，什么是现实！”
顾言琛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那个文件袋，像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几乎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发颤地解开了缠绕的线圈，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照片，和一些打印出来的资料。
照片上，是林小溪的父母。一张是在他们经营的那家小超市门口拍的，父亲正费力地搬着货箱，母亲在一旁招呼客人，背景有些杂乱。另一张，似乎是偷拍的，是在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居民楼楼下，父母提着菜篮子，边走边聊，衣着朴素。
照片的角度选取得很“巧妙”，刻意突出了环境的普通，甚至有些凌乱，与他从小所处的优渥环境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接着是资料。上面详细列出了林家的情况：父母经营的小超市年利润估算，那套老旧房产的市场估值，甚至还有一些林父早年工作调动、林母身体状况等无关紧要却刻意罗列的信息。像一份冰冷的社会调查档案，将一个小康之家的平凡与努力，赤裸裸地摊开，并打上了“普通”、“底层”的标签。
最后，是几张打印出来的，他与小溪在大学校园里散步、在湖边牵手的照片。拍照的人显然离得很远，画面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出是他们。
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冲上了顾言琛的头顶！他们竟然调查她！还偷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奶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因愤怒而压抑地颤抖：“你们调查她？！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奶奶冷笑一声，对他的愤怒毫不在意，“就凭你姓顾！就凭你是顾家倾注了无数资源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之一！就凭你未来的妻子，将来要代表顾家的脸面，要能在事业上助你一臂之力，要能融入我们这个圈子，而不是成为一个需要你时时刻刻去填补、去解释、去遮羞的‘短板’！”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劈砍着顾言琛的神经。
“你看看这些，”奶奶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照片和资料上，指甲敲击桌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背后的现实！一个勉强糊口的小生意，一套不值钱的旧房子，一对无法在任何方面给予你助力的父母！而那个女孩子本人，除了年轻、有几分清秀，还有什么？她能给你的事业带来什么人脉？能在你遇到困难时提供什么资源？能在未来的社交场合中，为你赢得多少尊重和便利？”
奶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他钉在原地。
“言琛，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讥诮，“这样一个女孩子，除了拖累你，让你成为整个圈子的笑柄，她还能给你什么？”
“她给我的是感情！是真心！”顾言琛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抖，“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把婚姻当成生意，把感情明码标价！我爱的是她这个人，不是她的家庭背景！”
“感情？真心？”奶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感情能当饭吃？真心能让你在董事会站稳脚跟？能让你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言琛，你太天真了！”
她也站起身，虽然身高不及顾言琛，但那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我告诉你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没有顾家在你背后，你什么都不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你的职位，你的资源，你的人脉，哪一样不是家族给你的？你以为单凭你那点能力，就能在短短几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做梦！”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顾言琛的自尊。
“如果你执意要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可以。”奶奶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极其冷酷，“那么，从现在开始，家族将停止对你的一切支持。你现在的位置，会立刻有人顶替。你名下所有的银行卡、股份，都会被冻结。你将不再是顾氏集团的员工，也不再是顾家承认的子孙。你可以带着你宝贵的‘感情’和‘真心’，去白手起家，去证明你的能力。”
顾言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家族会施压，却没想到会是如此决绝的“扫地出门”！
“哦，对了，”奶奶仿佛嫌不够，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冰，“你父亲，因为教子无方，纵容你胡作非为，他在集团内的职位和话语权，也会受到直接影响。你大哥……恐怕也会被牵连。”
她看着顾言琛骤然收缩的瞳孔，满意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和动摇。
“现在，你还觉得你的‘爱情’很伟大吗？”奶奶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黏腻，“用你父亲半生的事业，用你大哥的前程，用你自己好不容易打拼来的一切，去换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顾言琛，这笔买卖，你觉得划算吗？”
顾言琛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途，他可以接受从零开始。可是父亲……大哥……他们何其无辜！因为他一个人的选择，要让整个家庭，让关心他的兄长，都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吗？
母亲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走上前，拉住顾言琛的手臂，声音哽咽：“言琛，听话……算妈妈求你了，别再倔了……那个女孩是好，可你们真的不合适……你不能为了她，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啊……”
一边是家族冷酷无情的威胁，亲人的眼泪和前程；一边是小溪含着泪眼的质问，和他们之间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
天平的两端，是如此悬殊，却又都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看着奶奶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看着母亲满脸的泪水，脑海里闪过父亲严肃却偶尔流露出关切的眉眼，闪过大哥沉稳支持的身影……
最后，定格在小溪昨晚那双空洞、绝望，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眼睛。
“她除了拖累你，还能给你什么？”
奶奶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他能说什么？他能怎么选？
任何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任何的反抗，在家族绝对的力量和亲情绑架面前，都像是螳臂当车。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撑在桌沿的手，无力地滑落。原本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微微佝偻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他那双已然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知道，他输了。
在踏进这个书房之前，他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而现在，那点希望，被奶奶用最残酷的方式，彻底碾碎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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