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单调而持续，像一只巨大的钢铁蜂鸟，载着我们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厚重的云层之间。窗外是翻滚的云海和刺眼的阳光，但机舱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夜。
陈教授蜷缩在角落的座椅里，裹着保温毯，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他偶尔会因为飞机的颠簸而惊醒，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又陷入那种半昏半醒的状态，嘴里依旧会无意识地念叨着“怪物”、“诅咒”之类的破碎词语。
傅瑾琛坐在我对面，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目光低垂，盯着脚下震颤的金属地板，一动不动。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下颌骨微微凸起，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压抑着滔天巨浪的火山。我知道，他正在消化那个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真相”，并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上，强行构建新的、近乎偏执的行动计划。
我没有打扰他。我也需要时间。那个名为“潘多拉序列”的阴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父母毕生的追求，他们可能付出的生命代价，难道真的换来的是一个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母亲……她真的预见到了这一切吗？她那未完成的手稿，会是最后的希望吗？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我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压下去，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母亲温柔而坚韧的笑容，以及父亲在实验室里专注工作的侧影。他们不是疯子，不是恶魔的缔造者！我不信！我不信他们会毫无察觉地走向一条毁灭之路！
一定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他们留下的，我们尚未发现的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傅瑾琛终于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他看向我，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有些沙哑：
“回到基地后，第一件事，彻底隔离审查‘曙光’核心团队，确保陈教授回归和‘潘多拉序列’的消息绝对保密。第二，动用一切资源，全力搜寻你母亲可能留下的所有研究手稿和笔记，尤其是她早期关于基因表达稳定性和副作用规避的设想。”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段绝望的沉寂只是为了积蓄更强的力量。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蜷缩的陈教授，眼神锐利如刀，“我会亲自‘协助’陈教授，复盘所有实验数据，从头开始验证那个‘潘多拉序列’。我要亲眼看到最原始的数据，最直接的证据。绝不能再凭任何人的片面之词做出判断。”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必须亲眼验证！绝不能因为陈教授崩溃状态下的言论就全盘否定一切！
“我会尽全力寻找母亲的手稿。”我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同样坚定，“就算把基地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到！”
傅瑾琛看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微微颔首，那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慰藉。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加密通讯器突然亮起了红色的警示灯，发出低沉的蜂鸣！
不是来自飞行员，也不是来自地面基地！
傅瑾琛脸色一凝，迅速抓起通讯器接听。
“说！”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个急促而紧张的声音，因为加密处理而显得有些失真，但我依稀能听出是留守石堡基地的安保负责人：
“傅总！紧急情况！你们离开后不到一小时，有一支身份不明的武装小队突袭了拉林科纳达村庄！手法专业，目标明确，像是在搜寻什么！村民受到惊吓，但没有人员伤亡。他们……他们似乎是在寻找陈教授的下落，扑空后迅速撤离了！”
“创世纪”的人！他们动作太快了！竟然直接摸到了村庄！如果我们的支援晚到一步……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我的脊背。
傅瑾琛的眼神瞬间结冰，语气却冷静得可怕：“对方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装备特征？行动模式？”
“清理得很干净，几乎没留下有价值的信息。但根据村民模糊的描述和现场残留的弹壳分析，像是……受过北约标准训练的雇佣兵，装备精良，但没有任何标识。”
雇佣兵？“创世纪”竟然动用了雇佣兵？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陈教授，或者说……灭口？
“基地这边情况如何？”傅瑾琛追问。
“一切正常，防御等级已提升至最高。但……”对方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傅总，我们内部的通讯加密通道，在你们离开后不久，检测到一次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异常波动，像是某种……试探性的扫描。来源无法追踪，但手法……非常高明。”
内部通讯被试探性扫描？！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基地的内部网络，可能也并不完全干净？有内鬼？或者……有我们尚未察觉的技术漏洞？
傅瑾琛的眉头死死皱起，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哒哒声。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决心之上。
前有“潘多拉”的绝境，后有“创世纪”的追杀，现在连看似坚固的堡垒内部，也可能出现了裂痕？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凶险了。
“我知道了。”傅瑾琛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保持最高警戒，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基地。异常通讯波动的事，秘密调查，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
结束通讯，机舱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声，提醒着我们正在高速远离那片刚刚经历生死搏杀的土地，却又飞向另一个危机四伏的巢穴。
傅瑾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拇指和食指用力按揉着眉心，疲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但他身上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警觉，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底的青色，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扛着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扶手上、依旧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他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抽开，但最终没有，反而翻转过来，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丝潮湿的汗意，那力道大得几乎捏疼我，却又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紧紧握着手，仿佛能从彼此身上汲取穿越这片迷雾的力量。
几个小时后，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穿透云层。脚下不再是险峻的山脉，而是逐渐呈现出熟悉的、被严密防护起来的基地轮廓。
回家了。但这一次，“家”这个词，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不确定。
直升机平稳降落在基地内部的起降坪上。舱门打开，一股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金属味道的空气涌入。阿强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护卫早已等候在外，看到我们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警惕丝毫未减。
傅瑾琛率先走下直升机，步伐沉稳，仿佛刚才在飞机上那个疲惫而紧绷的人只是我的错觉。他迅速对阿强低声交代了几句，阿强领命，立刻指挥人手，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浑浑噩噩的陈教授护送离开，显然是送往最高级别的隔离监护室。
然后，他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我搭着他的手走下舷梯，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悬着的心却并未落下。
“走吧。”他握紧我的手，声音低沉，“先去找你要的东西。”
他指的是母亲的手稿。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这似乎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的灯塔。
我们没有回居住区，而是直接走向基地最深处的核心档案库。这里守卫森严，需要经过层层虹膜、指纹和密码验证才能进入。
冰冷的金属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声响。档案库里恒温恒湿，空气中有纸张和微电子设备特有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柜和服务器机柜 silent 地矗立着，仿佛沉睡的巨人，守护着无数可能改变世界的秘密。
“你母亲早期的非数字化研究资料，应该都封存在b区，编号7到12的档案柜。”傅瑾琛调出内部导航图，指向一个方向。
我们快步走向b区。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期待，又害怕。期待能找到母亲留下的只言片语，害怕找到的，是更令人绝望的证实。
按照编号，我们找到了标注着“文静 - 早期手稿及笔记（加密）”的几个厚重档案盒。傅瑾琛输入了另一套更复杂的密码，打开了保险锁。
盒子里，并不是我想象中整齐的笔记本，而是一些散乱的、似乎被匆忙整理过的纸张、草图，甚至还有几本边缘已经磨损的软皮笔记本。字迹是母亲特有的、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本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分子结构图、以及一些实验现象的记录。时间标注是二十多年前，正是“曙光”项目刚刚萌芽的阶段。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傅瑾琛站在我身边，沉默地陪着我看，他的目光同样专注而锐利，试图从这些跨越了二十多年的字里行间，捕捉到任何可能的关键信息。
大部分内容都很专业，涉及大量的生物化学和基因学术语，我看得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母亲当时的研究热情和严谨的态度。偶尔在页边空白处，会有她随手写下的思考片段和疑问。
“……端粒酶激活的稳定性存疑，第三组样本出现不可控的基因表达波动……”
“……尝试引入新的缓冲机制，效果不佳，副作用反而加剧……”
“……是否方向错了？生命的长度与质量，真的可以兼得吗？……”
“……或许需要跳出常规框架，从表观遗传的‘锚点’入手？……”
“锚点”？这个词出现了好几次。母亲似乎一直在寻找某种能够稳定基因表达、避免副作用的“锚点”？
我加快翻页的速度，心跳越来越快。笔记本的后半部分，记录似乎变得更加急切，也更加……凌乱。出现了更多被划掉又重写的公式，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失败实验的沮丧记录。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页脚处一行极其潦草、几乎被忽略的小字上。那字迹和前面的工整截然不同，像是极度疲惫或情绪激动时仓促写下的：
“……钥匙在‘回声’里……必须找到……否则……万劫不复……”
钥匙？回声？万劫不复？！
这是什么意思？！是隐喻？还是某种代号？
“傅瑾琛！你看这个！”我急切地将笔记本递到他面前，指着那行小字。
傅瑾琛接过笔记本，目光落在那行字上，瞳孔骤然收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回声……”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锐利如鹰隼隼隼，猛地抬头看向我，“基地的深层加密服务器代号……就叫‘回声’！那是存储最高机密原始数据的地方，连我都没有完全权限直接访问！”
母亲的手稿，竟然指向了基地最核心的服务器？！她留下的“钥匙”，藏在“回声”里？！
难道……她真的留下了克制“潘多拉序列”的方法？！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希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一阵眩晕。
傅瑾琛死死盯着那行字，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半晌，他猛地合上笔记本，拉起我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急切而微微发颤：
“走！去‘回声’服务器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