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丸中的四个字与那包药粉,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簇微火。萧璟将其小心藏于床板缝隙,心潮却难以平复。“佯病,待援”,看似简单,却意味着他必须在这吃人的冷宫里,精准地演一场戏,赌一个渺茫的机会。而赌注,是他的命。
他并未立刻用药。他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也在观察,确认这突如其来的“援助”是否隐藏着更深的陷阱。
几日过去,除了每日固定送来粗劣饭食的老太监,以及夜间那规律却不再回应的叩击声,芷萝院死寂得如同一座坟墓。寒冷与饥饿不断侵蚀着他的体力,伤口在恶劣环境下隐隐作痛,有发炎的迹象。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这日傍晚,当老太监再次送来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块硬如石头的粗面饼时,萧璟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接过。他蜷缩在墙角,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脸色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潮红。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放下食盒便要离开。
“水……求求你……给点水……”萧璟伸出手,声音嘶哑干裂,手指因“高烧”而微微颤抖,状似无意地拂过老太监布满老茧的手背。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老太监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麻木。老太监没有回头,也没有给他水,只是佝偻着背,加快脚步离开了,锁链声比往日更显急促。
萧璟心中了然。这老太监,即便不是父亲旧部的人,也至少是知情者,或者……是某方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睛。他刚才的表演和触碰,是一个信号。
当夜,寒风呼啸,吹得破窗哐哐作响。萧璟将那小包药粉吞下一半。不过片刻,他便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粗糙的布衣,眼前阵阵发黑,呕吐的感觉不断上涌。这药效,远比他想象的猛烈!他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身体因痛苦而痉挛,意识在剧痛与寒冷中逐渐模糊。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萧琰正对着北境堪舆图,与几名心腹将领商讨军务,但眉宇间的烦躁挥之不去。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入内,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琰执笔的手骤然一顿,朱笔在舆图上划开一道刺目的红痕。他猛地抬头,凤眸中瞬间卷起风暴:“你说什么?!”
“芷萝院传来消息,庶人萧璟……突发恶疾,呕吐不止,高烧昏迷,情况……危殆。”暗卫低声重复,头垂得更低。
殿内瞬间死寂。几名将领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萧琰手中的笔“啪”一声掉在案上,墨汁溅污了奏折。他脸上血色尽褪,胸口像是被巨石狠狠击中,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危殆?怎么会?!他才进去几天?!那地方虽破败,也不至于……
是有人下手?安阳王余党?还是……他自己……
无数念头疯狂闪过,最后定格在萧璟被打入冷宫前,那双看着他、充满倔强与破碎感的眼睛。
“备辇!去芷萝院!”萧琰霍然起身,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变形,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他顾不上殿内惊愕的臣子,大步向外走去。
“陛下!龙体为重!冷宫污秽之地,恐有晦气!且庶人萧璟乃戴罪之身……”有老臣试图劝阻。
“闭嘴!”萧琰回头,那眼神如同嗜血的凶兽,吓得那老臣噗通跪地,再不敢多言。
夜色深沉,帝辇以近乎狂奔的速度穿过重重宫阙,停在芷萝院那扇破败的殿门前。守卫慌忙跪地迎接,锁链被急促地打开。
萧琰几乎是冲了进去。殿内一股混合着霉味、酸腐气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涌。借着身后内侍举起的宫灯,他看到了蜷缩在硬板床上、那个几乎没了声息的身影。
萧璟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痕,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单薄的灰色布衣被汗水与可能的呕吐物弄得污浊不堪。他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痛苦而不时轻微抽搐,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幼兽。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萧琰所有的冷静与伪装。
他几步跨到床前,蹲下身,伸出手,想要触碰,指尖却在即将碰到萧璟脸颊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厉声吼道,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内侍连滚滚爬地跑去传令。
萧琰收回手,紧紧握成拳,骨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床上气息微弱的萧璟,胸口剧烈起伏。是装的吗?是为了博取同情?还是真的……
他伸手探向萧璟的脖颈,脉搏微弱而急促,皮肤滚烫。这不是装的!这是真的重病!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他。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昂贵的玄狐皮大氅,将萧璟连同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一起紧紧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颤抖的身体。
“冷……好冷……”萧璟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无意识地往那热源深处蜷缩。
这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针,扎进了萧琰心底最柔软、也是最不容触碰的地方。他手臂收紧,将人更深地圈进怀里,仿佛要将那流逝的生命力强行留住。
“太医呢?!怎么还没来?!”他再次低吼,眼中的暴戾与慌乱交织。
他终于意识到,他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他恨其不驯又无法真正放手的人,推入了怎样的绝境。他以为的“保护性囚禁”,可能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太医终于连滚爬爬地赶到,在帝王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为萧璟诊脉,施针,喂药。
萧琰始终站在一旁,如同一尊绷紧的雕像,目光一刻也未从萧璟脸上移开。他看着那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心中翻涌着滔天巨浪——后悔、愤怒、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痛。
他不能死。萧璟不能死。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当太医禀报“高热暂退,但元气大伤,需精心调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时,萧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将他……移回未央宫偏殿。用朕的份例,仔细照料。”
旨意一出,满场皆惊。从冷宫重回未央宫,这几乎是……收回成命!
但无人敢质疑此刻的帝王。
萧璟在昏迷中被小心翼翼地用软轿抬离了芷萝院。萧琰没有立刻跟去,他独自站在那间破败、仍残留着痛苦气息的囚室里,久久未动。
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孤寂而沉重。
他输了。输给了萧璟的狠绝,更输给了自己那颗……无法真正硬下来的心。
夜叩心门,叩开的,是生路,亦是更复杂难解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