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时刻,在省城西郊一处被高大香樟树和浓密常青藤严密包裹的幽静院落里。小楼爬满藤蔓的墙壁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这里是前任省委主要领导潘祥民的居所,远离喧嚣,也远离了此刻省城权力核心正在上演的惊涛骇浪。
偌大的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老式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迟暮的舞台追光,勉强照亮了沙发的一角,将潘祥民苍老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实木地板上。
他独自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深处,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旧日神只。房间里弥漫着旧书、名贵木材和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淡淡的药味混合的气息,沉重而凝滞。
对面墙壁上,那台尺寸巨大、边框镶着俗气金边的进口液晶电视屏幕亮着。省台新闻联播的女播音员,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正用她那字正腔圆、毫无瑕疵的播音腔播报着:“……本台最新消息,省纪委负责同志今日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对大康集团董事长张大康涉嫌重大经济犯罪、危害社会秩序一案,以及相关公职人员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纪检监察机关正在依规依纪依法进行深入调查,态度坚决,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播音员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扎进潘祥民的耳膜。
屏幕上适时切换了画面。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张大康!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恭敬有加、挥斥方遒的“民营企业家翘楚”!画面明显是偷拍角度,有些晃动模糊,但足以看清张大康的狼狈——头发凌乱,脸色灰败,昂贵西装的前襟被扯开了一道口子,双手被反铐在身后,由两名身材高大的便衣警察一左一右紧紧夹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从一辆黑色依维柯警车上被拖拽下来。
他试图挣扎,却被粗暴地按低了头颅,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那曾经睥睨一切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丧家之犬般的惊恐与绝望。闪光灯在他脸上疯狂闪烁,记录下这权力崩塌的瞬间。
紧接着,画面一闪,是另一组镜头。一个穿着工装夹克、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被两名纪检干部从省工贸厅的办公楼里带出来。
尽管打了薄薄一层马赛克,但潘祥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身形轮廓,那走路的姿态——正是郭立明那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吴卫东!吴卫东低垂着头,双手似乎也拢在身前(暗示被控制),步履蹒跚,被塞进了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轿车。
画面下方打出的字幕,冰冷地标注着:“省工贸厅某处处长吴某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省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潘祥民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球因充血而布满骇人的红丝。他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那把心爱的老紫砂壶的把手。
壶身温润的包浆映着电视屏幕的冷光,壶嘴似乎还在袅袅冒着几不可见的热气。他攥得如此之紧,以至于指关节高高凸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被牵扯得绷紧,清晰地显露出皮下嶙峋的骨骼和暴突的青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脸上那种惯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如同遭遇了极寒的冰封,在张大康被拖拽的画面出现时就已开始龟裂,当吴卫东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后的瞬间,彻底粉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一种被彻底颠覆了认知的、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种大厦将倾却无力回天的巨大恐慌。纵横捭阖数十年的政治智慧,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混账!废物!!”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无法言喻的暴怒。他猛地抓起沙发扶手上的遥控器,那只布满老人斑、青筋虬结的手,此刻哆嗦得如同风中残烛。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遥控器狠狠砸向电视屏幕的方向,手指在按键区疯狂地戳按着关闭键!
“啪!”
一声清脆却空洞的电子轻响。
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巨大的液晶面板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倒映出沙发上那个剧烈喘息、形销骨立的苍老身影。
房间里最后的光源只剩那盏昏黄的落地灯。巨大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角落汹涌而至,贪婪地吞噬着那可怜的一小圈光晕。光晕在无边无际的墨色中微弱地摇曳着,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彻底扑灭、吞噬。
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没有星光,没有月华,只有城市遥远方向传来的、模糊而沉闷的市声,如同为某个时代敲响的丧钟。潘祥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绝望的颤抖。
张大康锒铛入狱的狼狈画面,吴卫东被带走的佝偻背影,还有电视关闭前最后闪过的那行“相关公职人员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的冰冷字幕……这些碎片在他眼前疯狂旋转、重叠、放大!最终汇聚成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
那是他赖以生存、并曾引以为傲的旧秩序彻底崩塌的声音。
那是他试图用毕生经验和残余影响力去庇护、去维系的那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被连根拔起、曝晒于阳光之下的声音。
一个时代,一个深深烙印着他个人印记、由他参与制定规则并从中获益的时代,就在这省城西郊的沉沉夜色中,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里,伴随着那一声空洞的“啪”的轻响,彻底画上了冰冷而决绝的句号。权力的余烬,在他手中这把颤抖的紫砂壶上,尚存一丝微温,却再也无法点燃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