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牛油烛被北风掀得忽明忽暗,李昭的影子在牛皮地图上晃成一片模糊的墨团。
他攥着幽州急报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信纸上耶律阿保机十万铁骑居庸关破几个字被烛火烤得发卷,像要烧穿他的掌心。
诸位都看看。他将急报拍在案上,青铜镇纸撞翻茶盏,溅湿了徐温的半幅衣袖。
帐外传来甲叶相撞的轻响,李昪掀帘而入时带起一阵寒气,鼻尖还凝着晨露。
紧随其后的郭崇韬揉着被夜风吹得发红的耳垂,谭全播的草鞋沾着岭南红土,在毡毯上印出几个模糊的脚印——他们刚从各自营寨赶来,连铠甲都未卸全。
契丹人来得好快。徐温扫过急报,喉结动了动。
这位跟随李昭十余年的留守总管素日最是沉稳,此刻指节却捏得发白,前月探马还说阿保机在潢水北岸会盟,怎的...
他等的就是咱们南下攻南汉的空当。李昭扯下腰间玄铁剑,剑刃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帐内众人脸色更白,幽州若失,契丹铁骑五日可抵黄河,中原百姓又要遭十年兵燹。他猛地收剑入鞘,震得帅案上的军报簌簌作响,可广州城高池深,刘龑龟缩其中已有半月,若此刻撤兵...
帐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昪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鱼符,那是水军指挥使的信物;谭全播挠了挠后颈,岭南湿热气候留下的汗渍还未干透;郭崇韬则盯着地图上幽州与广州两点,指尖在二者间来回比量,像在丈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王爷。郭崇韬忽然开口,声线像浸了冰水般冷静,刘龑的南汉军已失钦州粮道,又被李将军断了珠江口,如今城内存粮撑不过两月。他屈指叩了叩广州标记,此城如瓮中鳖,早取晚取不过是旬月之差。
李昭目光一凝:你是说...
幽州乃中原门户。郭崇韬抚着灰白长须,眼底泛起灼光,契丹若破幽州,便可沿太行山东麓直扑汴梁——届时莫说咱们淮南,连李存勖的河东、朱友贞的大梁都要动摇。他忽然上前半步,案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请王爷速派使者北赴太原,说动晋王出兵雁门关,牵制契丹后路。
只要李存勖肯分兵,阿保机便不敢倾巢南下。
好计!徐温拍案,震得茶盏里的冷茶泼了一片,李存勖与契丹早有旧怨,当年阿保机背盟袭他蔚州,这口气他憋了三年。
若咱们许以粮秣,他断不会坐视契丹壮大。
李昭盯着地图上幽州那团刺目的红,喉间泛起铁锈味——前世他曾在《辽史》里见过这页,阿保机这一仗原本要到乾化三年才打,如今却因自己提前攻南汉,打乱了历史的齿轮?
不,不对,是契丹人窥到了机会。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如刀:广州不可弃,幽州亦不能失。
徐温。他转向留守总管,你即刻回寿州,从镇淮军、忠正军中挑三万精兵,取道江西、过宿州,十日内在定州集结。徐温刚要应诺,他又补了一句,带够冬衣,幽州的雪比淮南早下两月。
末将遵命。徐温抱拳,铠甲上的兽面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赵崇韬的江淮粮道必须畅通。李昭抽出一支令箭拍在案上,传我手谕,让他把今年新收的两成军粮调往河北,沿途州县敢有克扣者,军法处置。
帐外传来亲兵领命的吼喝。
李昪。李昭转向水军主帅,珠江口的封锁再加三分。他指节重重敲在地图上虎门位置,刘龑若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孤注一掷突围。
你派二十艘火船昼夜巡逻,但凡有敌舰出港,先烧帆再沉船——我要让他连块船板都漂不出去。
末将这就去调横海营。李昪抹了把脸,眼中跃动着战意,今夜子时前,虎门到狮子洋的水寨定叫铁桶一般。
谭公。李昭最后转向岭南义军首领,语气软了些,您的义军熟悉地形。他指着广州外围的几个红点,明日起,带弟兄们去袭扰番禺、增城的粮道。
要打草谷就打,要烧营寨就烧,但别硬拼——咱们要让刘龑以为咱们要总攻,把他的预备队全调出来。
谭全播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被槟榔染黑的门牙:王爷放心,当年我在大庾岭打山匪,最会跟人捉迷藏。
等您打完北边回来,保准给您留个饿瘪了的广州城。
帐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李昭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正欲让众人退下,忽闻帐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报——
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沾着泥浆的密探掀帘而入,腰间的铜铃还在叮当作响。
他膝盖刚触地,便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交趾吴将军的密信,小人抄近路翻了大瑶山,三天没合眼...
李昭接过油布包的手顿了顿。
油布上还带着体温,拆开后是张薄如蝉翼的越州纸,墨迹未干,写着:刘龑遣使至交州,许以静海军节度使、黄金五千两,求某发兵助守广州。
烛火地爆了个灯花,李昭望着信末那个潦草的字,忽然笑了。
他将信纸递给郭崇韬,目光却落在帐外的夜色里——岭南的风裹着潮气涌进来,带着几分甜腥,像极了暴雨前的味道。
传我的话。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帐中众人齐齐抬头,给吴权回封信。
就说...静海军节度使的位置,本王也能给他。
更漏又滴了两刻,诸将陆续退去。
李昭独自坐在帅案后,望着地图上幽州与广州两点,忽然伸手将那枚代表契丹的黑旗拔了下来。
玄铁剑的寒光里,他的影子与前世在高校讲台上的身影重叠——那时他指着《契丹国志》说阿保机南侵是五代北患,如今他要亲手将这柄悬在中原头顶的刀,折在自己手里。
帐外,北风卷着几片木棉絮扑来,落在淮南王的帅旗上,像谁悄悄撒下的一把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