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海底缓缓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雨滴持续敲打树叶的啪嗒声,远处山林深处不知名昆虫的嗡鸣,还有……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无数个痛楚的源头。
陈默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交错纵横的、湿漉漉的深色枝叶,以及透过缝隙看到的、一片毫无暖意的、沉郁的铅灰色天空。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剧烈的疼痛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被荆棘划出的无数血痕火辣辣地疼;从手术台摔落造成的撞击处闷痛不已;被束带勒过的手腕和卸下镣铐的脚踝依旧红肿刺痛;而最深的,是那种源于极度透支和营养不良带来的、从骨髓里透出的虚弱和酸痛。
他试图移动一下手指,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如同要裂开,喉咙里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干涩、刺痛,如同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渴。
难以想象的、压倒一切的干渴。
这种感觉迅速超越了所有其他的痛苦,成为了主宰他所有感官的唯一暴君。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舌头肿胀得几乎填满了口腔,像一块失去水分的海绵,每一次吞咽动作都因毫无唾液而变得无比艰难和痛苦,反而加剧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胃部因空虚而痉挛,但相比之下,那种对水分的渴望更加迫切,更加折磨人。
水……他需要水……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暂时压倒了其他的不适。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他依旧躺在那片救了他一命的茂密灌木丛里,四周是高大的树木和层层叠叠的热带植物,雨水从叶片上不断滴落。
水!
他几乎是贪婪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身旁宽大叶片上积聚的雨水露珠。那一点点微凉的、带着植物清苦味的液体湿润唇舌的感觉,如同久旱逢甘霖,带来一阵短暂却极其强烈的慰藉。但他很快发现,这远远不够。叶片上的积水太少,太分散,根本无法满足他如同沙漠般龟裂的身体需求。
他必须找到更稳定的水源。溪流、水洼,什么都行!
他艰难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只能放弃,改为匍匐爬行。每移动一下,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全身的伤口都在抗议呻吟。
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甚至到了过敏的程度。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都会让他瞬间僵住,心脏狂跳,全身肌肉紧绷,如同惊弓之鸟。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会被他听成是潜行者的脚步。
远处树枝的折断声,会被他想象成是追兵踩断了枯枝。
甚至是一只夜行动物从附近跑过引起的窸窣声,也会让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良久,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才敢继续移动。
这种极致的警觉,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坎吉的人、押运队、甚至那个被他一刀刺中的罗医生的同伙……谁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搜索?广播里的悬赏是否依然有效?这片看似寂静的丛林,处处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威胁。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依靠着最原始的本能,在黎明的灰暗光线下,艰难地、一寸寸地向着地势相对低洼、植被看起来更加茂密湿润的方向爬去。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沾满了他全身,与尚未干涸的血污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他侧耳倾听着。除了雨声和自然界的杂音,他极力捕捉着任何可能的水流声——哪怕是最细微的涓涓细流的声音。
时间缓慢地流逝。天色渐渐由铅灰转向一种朦胧的灰白,但丛林内部依旧昏暗。他的喉咙如同被烙铁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干痛。意识又开始因为脱水和虚弱而变得模糊,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
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完了……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嘴里弥漫开的淡淡血腥味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些。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非常非常微弱,几乎被雨声和风声掩盖。
但那是一种……持续的、细微的……滴答声?不是雨滴敲打树叶的那种散乱声音,而是更加集中、更加有节奏的,像是水珠持续滴落在某种硬物或者积水表面的声音。
他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全力倾听着。
是的!没错!
声音来自他的左前方!
希望再次给了他力量。他调整方向,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更加努力地爬去。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颊,但他毫不在乎。
爬过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眼前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岩石区。只见一块巨大的、略微倾斜的岩石上方,一条纤细的水线正沿着石头的缝隙缓缓渗下,汇聚到岩石底部一个天然形成的、脸盆大小的石洼里!
水!是干净的石缝渗水!
陈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将整个头埋进了那洼清澈的、带着一丝甜味的积水中!
“咕咚……咕咚……咕咚……”
他像一头真正的牲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救命的甘泉。冰凉的液体涌入喉咙,滋润着每一个干涸焦灼的细胞,带来的满足感和愉悦感几乎超越了世上的一切。
他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但依旧舍不得抬起头,继续疯狂地饮用着。
直到石洼里的水被他喝掉了一大半,鼓胀的胃部传来抗议,他才终于抬起头,瘫坐在岩石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水流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滴落。
极度的干渴暂时得到了缓解。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他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石缝里的水珠依旧不紧不慢地滴落,慢慢重新蓄满那个小石洼。
天光又亮了一些。雨似乎快要停了。
他活过了这个夜晚。
并且找到了水源。
但下一个挑战,随即而来——饥饿,伴随着补充水分后重新变得清晰的胃部绞痛,再次凶猛地袭来。
而且,这里的水源,能支撑多久?
追兵,又何时会找到这里?
短暂的满足之后,是更加沉重和现实的生存压力。
他蜷缩在岩石下,听着水滴单调的滴答声,感受着身体内部新一轮的匮乏和疼痛,眼神再次变得警惕而冰冷。
亡命之旅,才刚刚开始第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