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盛京。
九月,秋意已浓。空气清冽,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共和国工业的摇篮,曾经的“东方鲁尔”,街道两旁,随处可见建于五六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和庞大的工厂厂区。巨大的烟囱林立,虽然大部分已经不再冒烟,但依旧像一尊尊沉默的纪念碑,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一辆略显陈旧的伏尔加轿车,驶入了盛京第一机床厂那气派恢弘的大门。
林旬坐在后排,目光扫过窗外。厂区很大,道路宽阔,但却显得有些冷清。路边花坛里的杂草无人修剪,几栋家属楼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辉煌过后的暮气。
“林总,前面就是总厂办公楼了。”开车的是侯建设,他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神情有些复杂,这里,是他曾经挥洒了十几年青春和汗水的地方。
王大锤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他只是看着那些巨大的厂房,眼神里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对于他这一代技术工人来说,盛京一厂,就是机床行业的“麦加”。
“老侯,你之前说,你师傅是这里的八级工?”林旬问道。
“嗯,”侯建设点了点头,“我师傅叫关山海,当年厂里最厉害的钳工,外号‘关一刀’。不管多复杂的模具,到他手里,一锉刀下去,尺寸、光洁度,分毫不差,可惜……前几年退了。”
“他人呢?还能找到吗?”
“应该还在厂里的家属院住着,林总,你找我师傅干嘛?”侯建设有些不解。
“我们这次来,不就是为了找‘老师傅’吗?”林旬笑了笑,“关山海,这个名字我记下了。”
轿车在办公楼前停下。
盛京一厂的厂长钱卫明,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颇有儒将风范的男人,已经带着几位副厂长和总工程师,等在了台阶上。
对于蓝图公司这个“南方来客”,钱卫民的态度很微妙。
一方面,蓝图公司是省里招商引资的重点对象,而且背后还有国家计委张司长的影子,他不能不给面子。
另一方面,他打心底里,对这个靠“盖房子”起家的民营企业,抱着一丝轻视。
一个建筑公司,跑到全国顶级的机床厂来,要搞什么“精密制造”的合资公司?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林总,年轻有为啊!”钱卫民握住林旬的手,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欢迎来到我们盛京一厂。”
一番客套寒暄后,众人走进了会议室。
“林总,关于贵公司提出的,合作成立‘蓝图精密’,共同研发大型工程机械核心传动部件的构想,我们厂党委和技术委员会,都进行了认真的讨论。”
钱卫民清了清嗓子,官腔十足地开了口。
“我们认为,这个构想是好的,是符合国家产业升级方向的。但是……”
他话锋一转。
“……大型传动系统,尤其是你们提到的,类似利勃海尔那种‘液压回转闭锁系统’,它的技术难度,涉及到了材料、液压、控制等多个领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攻克的。我们一厂虽然有些技术积累,但目前也还处于预研阶段。”
“所以,我们认为,合作可以,但步子不能迈得太大,我们可以先从一些比较基础的部件,比如塔吊的减速箱开始,逐步积累经验。”
他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既表达了合作的意愿,又把难度和风险推得一干二净,还顺便暗示了林旬的方案“好高骛远”。
林旬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是必然的。
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老牌国企,有着它们的骄傲和惯性,他们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预研-小试-中试-生产”的漫长流程。让他们像蓝图公司一样,直接瞄准最顶尖的技术,进行“饱和式攻击”,他们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魄力。
“钱厂长说的,很有道理。”林旬点了点头,就在钱卫民以为他要接受这个“建议”时,林旬却看向了王大锤。
“王师傅,把我们带的‘见面礼’,给各位领导和专家看看。”
钱卫民旁边的老人闻言,抬了抬眼皮,他就是盛京一机床的总工程师,孙连成,从林旬进门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位搞了一辈子技术的老人,身上有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又在骨子里藏着倔强的气质。
王大锤和另一位同来的老师傅,将两个半米见方的普通木箱子,“哐当”一声放在了那张磨得发亮的巨大办公桌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钱卫民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搞什么名堂?
王大锤打开了第一个箱子。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图纸或文件,只有一个被黑色绒布包裹的金属物件,当王大锤小心翼翼地揭开绒布,一个约莫篮球大小,结构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金属造物,静静地躺在那里。
多级行星齿轮变速箱。
它通体由特种合金打造,表面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无数细小的齿轮层层相扣,啮合得天衣无缝,精密得如同瑞士钟表的内部结构被放大了百倍。
“这是……”孙连成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光来。
林旬没说话,只是对王大锤点了点头。
王大锤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如磐石的手,在变速箱的底座上轻轻一拨。
没有刺耳的摩擦声,没有预想中的机械噪音。
整个变速箱开始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态运转起来。
无声。
绝对的安静。
在场的所有人,只能看到无数齿轮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速旋转、交错、传递,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些飞转的齿轮表面,反射出流动的、细碎的光晕,仿佛整个变速箱不是由钢铁构成,而是由光和影子编织而成。
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钱卫民夹着的香烟,那长长一截烟灰终于承受不住,啪嗒一声掉在裤子上,烫得他一哆嗦,他却浑然不觉。
孙连成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桌前,俯下身,几乎要把脸贴到那台变速箱上。他死死盯着那些啮合的齿轮,嘴唇微微哆嗦着:“这……这精度……这噪音控制……德国货?不对,德国货我也没见过这么……安静的!”
“王师傅,手工磨的。”林旬淡淡地说道。
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办公室里响起。
手工?
钱卫民和孙连成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脸憨厚、沉默寡言的王大锤,用手,磨出比顶级数控母机还要安静的齿轮箱?这已经不是技术,这是妖术!
不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另一位师傅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里面是一个造型流畅、一体成型的透明外壳,亚克力材质,正是之前展示给欧洲考察团的那一个。
如果说齿轮箱的震撼在于“动”,那这个外壳的震撼就在于“静”。
它的表面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映出人脸。整个外壳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浑然一体,最恐怖的是那些为了与内部机械结合而预留的曲面、凹槽和螺丝孔,边缘锐利,角度完美,没有半分瑕疵。
“这个,也是手工?”孙连成声音都变了,他知道,用锉刀和砂纸,纯手工打磨出这样一个镜面效果、一体成型的亚克力件,比造那个齿轮箱的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需要对材料特性、手上力道有着神一般的掌控力。
“嗯,厂里另一位老师傅的手艺。”林旬点头。
钱卫民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看着桌上这两件东西,再看看林旬带来的那两个平平无奇的老师傅,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引以为傲的盛京一机床,那些躺在车间里睡大觉的先进设备,能做出这种东西吗?
他知道,做不到。
这不是设备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钱厂长,孙总工。”林旬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两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炫耀我们有几个手艺好的师傅,这两样东西,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我们蓝图公司,尊重‘手’的价值。”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另一卷图纸,在桌上摊开。
那是一份无比复杂的机械结构图——利勃海尔万吨米级塔吊的液压回转闭锁系统。
但又有所不同。
在原版图纸的几个关键部位,林旬用红笔清晰地标注出了修改方案和全新的设计。
孙连成只看了一眼,呼吸就猛地急促起来,他一把抓过图纸,戴上老花镜,手指颤抖地划过那些红色的线条和公式。
“预……预补偿?在液压缸响应前,通过机械结构进行预先的应力补偿……天啊……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是……理论上完全可行!它能从根本上解决回转时的冲击和延迟!”孙连成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旬,“这……这是你设计的?”
林旬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逆向分析了利勃海尔的系统,发现了一些可以优化的地方,这套方案,可以让系统的响应速度提升30%,精度提升一个数量级。但是,它对几个核心传动部件的加工精度要求,比刚才那个齿轮箱,还要高十倍。”
他终于图穷匕见。
“图纸是‘大脑’,再先进,也需要‘手’去实现,盛京一机床有全国最好的设备,但最宝贵的财富,是那些能驾驭设备,甚至能用双手创造奇迹的人。”
林旬的目光扫过钱卫民和孙连成,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听说,贵厂以前有位八级钳工,叫关山海,一把锉刀出神入化,人称‘关一刀’,还有一位八级铸工,叫李铁牛,能听音辨铁水温度,误差不超过五度,还有车工张胜利,镗工赵国栋……”
他一连说出了七八个名字。
每说出一个,钱卫民和孙连成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人,都是盛京一机床曾经最耀眼的明星,是撑起这家工厂辉煌历史的顶梁柱,但随着工厂效益下滑,他们或退休,或下岗,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成了被遗忘的“包袱”。
可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如数家珍。
“他们,才是盛京一机床真正的‘魂’,设备会折旧,图纸会过时,但这些刻在骨子里的手艺和经验,不会。”
林旬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萧瑟的厂区。
“钱厂长,我今天来,不是想跟您谈一笔几十万的零件订单,我是来邀请您,邀请孙总工,邀请所有像关山海、李铁牛这样的老师傅,加入我们。”
“我们将成立一家全新的公司,就叫‘蓝图精密’,我出技术,出资金,出订单。你们,出这片场地,出这些设备,最重要的是,出人。”
“我要把所有退休的、下岗的老师傅,用三倍、五倍的工资,全部请回来!让他们重新拿起工具,带一带新人。我们要造的,不是普通的零件,而是未来中国所有大型工程机械的‘心脏’和‘关节’!”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钱卫民和孙连成的心上。
“我知道,您有您的骄傲,盛京一机床是共和国的长子。但是,长子,不能永远躺在功劳簿上。要么,就这么慢慢地锈掉、烂掉,直到被人遗忘。”
林旬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钱卫民。
“要么,就换一种方式,重新站起来。”
“我给您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如果同意,‘蓝图精密’,盛京一机床占股30%,所有老师傅的岗位和待遇,我来解决,如果不同意……”
林旬没有说下去,但他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
他会带着他的技术和资金,走向第二机床厂,第三机床厂。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渴望机会的工厂。
说完,他微微颔首,带着王大锤等人,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只留下满室的寂静,和桌上那两件依旧在无声诉诸着什么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