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
对于戴维斯·布朗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他没有离开那个简陋的集装箱办公室。
赵富贵送来的午餐和晚餐,他一口未动,他只是枯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时而望向窗外那片钢铁森林,时而落在墙上那张画着刺眼红线的地图上。
他打了几十个越洋电话,与怡和的每一位董事,与伦敦金融城的银行家,与英国贸易部的老朋友,进行了无数次激烈地争吵、分析和推演。
电话的另一端,有咆哮,有质疑,有威胁,但最终,都归于一种无力的沉默。
因为林旬给出的,是一个死局。
拒绝,意味着金门建筑乃至整个英资体系在亚洲的基建霸权,将从Rpc-200这种基础材料开始,被釜底抽薪,逐步瓦解,当成本优势达到碾压级别时,所有的商业技巧和政治手腕,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接受,则意味着一次屈辱的“禅让”,他们将亲手为自己的掘墓人,递上铁锹,并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
天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再次透过集装箱的窗户,照在戴维斯·布朗苍老而疲惫的脸上时,他眼中的挣扎与不甘,终于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
与此同时,林旬并没有在等待中浪费一分一秒。
他把与戴维斯·布朗的谈判,像一件随手丢掉的外套一样,抛在了脑后。
他几乎是住在了“时间实验室”那个巨大的仓库里。
王大锤和侯建设带领的钳工班与锻造组,已经按照图纸,用上了最好的45号铬钼钒钢,开始锻造高压釜的釜体,八磅重的铁锤,在烧得通红的钢锭上,砸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漫天飞溅的火星。每一锤的落下,都不仅仅是力量的释放,更是经验的凝聚,王大锤甚至闭着眼睛,仅凭锤击声的回响,就能判断出钢材内部的应力是否均匀。
窑匠孟山,则像一个摆弄珍宝的艺术家,带着他的徒弟们,小心翼翼地将一圈圈紫铜漆包线,缠绕在高压釜的外层,这不是普通的线圈,而是经过复杂计算的电磁感应加热系统。他要把自己“看火”几十年的经验,那些关于“火色”、“火苗走向”的玄学,全部翻译成电流、电压和频率这些冰冷的数据。
而陈浩,则彻底进入了“疯魔”状态。
他面前摆着三台电脑。一台用于算法的编写和仿真;一台连接着各种传感器,实时监控着高压釜原型机的各项物理参数;第三台的屏幕上,则是一幅不断放大的,石英晶体的微观晶格结构图。
“林哥,你看!”陈浩指着屏幕,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声音却亢奋无比,“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包括一些苏联的旧论文,他们提到,在水热法生长过程中,如果能引入一个微弱的、特定频率的交变电场,就可以极大地提高晶体的生长速度和‘q值’!”
q值,即品质因数,是衡量晶体谐振器性能最关键的指标。q值越高,振荡频率越稳定,作为“时钟”就越精准。
“但是,”陈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个‘特定频率’,没有人知道是多少,它跟高压釜内的温度、压力、碱液浓度,甚至跟‘晶种’本身的谐振频率都有关系。这是一个多变量的混沌系统,根本无法计算!”
“谁说要计算了?”
林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递给陈浩一瓶冰镇的盐汽水。
“我让你做的,是‘倾听’,不是‘控制’。”
林旬在陈浩旁边的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我们不知道最优频率是多少,但晶体自己知道。”
“当它在最舒适、最完美的状态下生长时,它自身释放的应力波,一定有其独特的韵律。就像人的心跳,平静时和紧张时是完全不同的。”
“你的任务,就是用卡尔曼滤波算法,从那一堆嘈杂的背景噪音中,把这个‘心跳’的频率,给找出来!”
“然后,”林旬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们再用孟山的电磁感应系统,去模拟这个频率,反过来作用于高压釜,我们不是在‘命令’它生长,我们是在‘鼓励’它,为它唱一首‘催眠曲’,让它在最舒服的状态下,长成我们想要的模样!”
“自适应谐振生长法?!”陈浩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这……这个想法,已经完全超出了教科书的范畴!这是在把一个无机的化学过程,当成一个有生命的系统来对待!
他看着林旬,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洞悉了万物底层逻辑的“造物主”。
“去干吧。”林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没有时间了。”
……
上午九点整。
林旬准时出现在那个集装箱办公室。
戴维斯·布朗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西装,虽然面色依旧憔悴,但又恢复了英国绅士的体面。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已经签好字的文件。
“林先生,你赢了。”
戴维斯·布朗将文件推了过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怡和董事会,已经同意了你的所有条件,这份备忘录,将作为我们双方合作的框架,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法务团队会跟进。”
林旬拿起文件,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上面的条款,比他预想的还要优厚。不仅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甚至还主动增加了几条:包括协助蓝图公司在香港上市,以及开放怡和旗下所有子公司的内部培训体系。
老狐狸,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诚意”,同时,也想更深度地“绑定”蓝图公司,试图在未来的合作中,重新找回一丝主导权。
林旬心中冷笑,却没有点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普通的英雄牌钢笔,拔开笔帽,在文件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龙飞凤舞,锋芒毕露。
当他签下最后一笔时,他清楚地看到,对面戴维斯·布朗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这一刻,没有香槟,没有闪光灯,没有媒体见证。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仅仅是一份商业合同的签订。
这是一场权杖的交接。
一个旧时代的霸主,向一个新时代的王者,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合作愉快,爵士。”林旬盖上笔帽,伸出了手。
戴维斯·布朗看着眼前这只年轻、有力,甚至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机油痕迹的手,沉默了片刻,最终也伸出了自己那只保养良好、皮肤白皙的手。
两只手,跨越了年龄、国籍和阶级,在滨海的阳光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合作愉快,林先生。”
戴维斯·布朗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时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