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开了车间里热烈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台神奇的设备,转向了那个被钱老点名的年轻人——陈浩。
陈浩站在那里,手还保持着操作旋钮的姿势,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双t网络陷波”……
这个名词,他只在父亲那本尘封的笔记里,用铅笔标注的角落里见过。
林旬给他的图纸上,并没有这个设计,这个改动,是他昨天在制造过程中,一时灵感迸发,又或者说是鬼使神差,根据父亲笔记里的一个理论模型,自作主张加进去的。
他以为,这个细微的、近乎于“炫技”的改动,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专家,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就精准地道出了这个电路的核心名称。
“小……小同志?”钱老见他半天不说话,又追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陈浩这才如梦初醒,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旬,发现林旬也正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他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含糊地回答:“我……我是在一本旧的无线电杂志上看到的类似电路,觉得可能有用,就……就试了一下。”
这是一个谎言。
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暴露父亲的笔记,更不能暴露自己私自修改了林旬的设计。
钱老眉头紧锁,显然不相信这个说辞。
“旧杂志?不可能!”他断然否定,“‘双t网络’的设计不稀奇,但能想到用它来做高频声波的精准陷波,并且将参数设置得如此精妙,与压电陶瓷的固有频率形成完美抵消……这种思路,我这辈子,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钱老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扶住陈浩的肩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孩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认识……陈启明?”
“陈启明”三个字一出口,陈浩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钱老。
这是他父亲的名字!
一个他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在心里默默念叨的名字,一个在所有公开档案里,都查不到任何信息的,仿佛从世界上被抹去的名字。
“您……您怎么会知道……”陈浩的声音都在发抖。
钱老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无尽的痛惜和悲伤。
“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喃喃自语,松开陈浩的肩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我是他的老师啊……我是看着他,从一个最有才华的年轻人,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技术评估会,竟然会演变成一出认亲,不,是认“师徒故人之后”的悲情大戏。
林旬的心,也在此刻猛地一沉。
陈启明!
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
前世,在那个最终导致他身败名裂的非洲水电站项目中,陈启明,就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是负责整个项目精密仪器标定和维护的负责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技术天才,尤其在传感器和高频振动领域,有着近乎于妖的直觉。
后来,项目因为“过载共振破坏”而失败,陈启明作为设备负责人,被第一个推出来当了替罪羊,他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开除了一切荣誉,郁郁而终。
林旬一直以为,陈启明的死,是宿敌阴谋下的一个悲惨牺牲品。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重生后,阴差阳错之下,竟然遇到了陈启明的儿子!
好在陈浩,继承了他父亲在技术上的惊人天赋!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老师……”陈浩的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用这个称呼,喊出了他对眼前这位老人的身份确认。
他的眼眶红了。
从小到大,父亲在他面前,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也从未提过自己的老师和同事,他只知道,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却终生不得志的工程师,他最后死于“心病”,死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失落和痛苦之中。
今天,他终于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对父亲才华的肯定。
“好孩子……好孩子……”钱老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陈浩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最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你父亲,更有勇气。”
他转过头,看向林旬,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震惊,有疑惑,有探寻,甚至还有一丝……警惕。
“林旬同志”钱老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变得异常严肃,“你,和陈启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修复神泵用的‘声波谐振’技术,和你这台设备的设计原理,与启明当年研究的那个被废止的‘815项目’,在根源上,几乎完全一致。”
“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看旧杂志’能学到的范畴,这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需要对材料科学和高频物理有极度深刻的理解。”
钱老死死地盯着林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剑,再次悬在了林旬的头顶。
上一次,是苏晚晴的猜测。
而这一次,是来自一个真正接触过这项技术源头的国家级泰斗的质问!
车间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看着林旬,等待着他的回答。
侯建设和张师傅他们,虽然听不懂什么“815项目”,但他们能感觉到,事情正在朝着一个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苏晚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一个比刚才“现场造机器”更凶险的考验,一个回答不好,林旬就可能从“技术天才”,变成“来历不明的间谍”。
只有王大锤,依旧像一尊铁塔,默默地站在那台新生的“声波应力消除仪”旁边。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理论,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亲眼看到林旬画出了那张“天书”图纸,亲眼看到林旬指导着他们,将图纸变成了现实。
在他朴素的世界观里,能画出这种图纸,能造出这种机器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他看着钱老,这个刚刚还在赞叹他手艺的老专家,此刻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林旬,王大锤的心里,第一次对“权威”这两个字,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林旬的方向,站得更近了一些。
他的动作很小,但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自己的立场。
这台机器,是他和林总,和所有兄弟们一起造的。
谁想动林总,就得先问问他,和这台机器,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