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热气仿佛都凝固了,刘强没有看林旬,而是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攥得发白的拳头,林旬的话不是锤子,那是手术刀,一刀刀精准地剖开他用愤怒和绝望包裹起来的最后一点骨气。
是啊,等着救济金,那不叫过日子,那是熬着等死。
用一天天的绝望,把人的骨气和心气儿,一寸寸磨成粉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馄饨摊老板都悄悄把火调小了些,周围的工友们,几十双眼睛,全都死死钉在他身上,屏着呼吸,等待着他的一个主意,这小小的巷子里,此刻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口说无凭!”
刘强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旬,“我们跟你干,你能给我们什么?”
“三样东西。”林旬伸出三根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正式的劳动合同,不是打了今天没明天的临时工。”
“第二,准时足额的工资,每月十五号发,绝不拖欠一分钱。”
“第三,技术培训,我会让公司里最好的师傅,手把手教你们,让你们从一个只能出傻力气的力工,变成走到哪都饿不死的技工。”
他顿了顿,收回两根手指,只留下一根,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当然,还有尊严。”
尊严。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在场的所有人。
刘强又沉默了。
他那双抡过铁锤、摇过纺纱机的手,此刻却在微微发抖,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工友们眼中,那原本已经死寂如灰的瞳孔里,此刻正有一丝丝微弱的火苗,被这寒冷的夜风吹得摇摇欲坠,却又顽固地不肯熄灭。
老婆的抱怨,孩子交不起学费的窘迫,亲戚朋友躲闪的表情……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一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怒吼:
“好!我刘强信你一次!”
他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作响。
“我可以帮你把人组织起来!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敢跟以前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板一样糊弄我们,我刘强,第一个不饶你!”
他这一吼,仿佛吼散了巷子里积攒多年的煤灰和怨气,周围几十个原本麻木的汉子,眼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烧得他们脸庞发烫,烧得他们攥紧了拳头,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林旬点点头,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一言为定。”
当林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碗没吃完的馄饨还冒着热气,而他许下的承诺,已经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整个红旗厂家属区激起了第一圈决定命运的涟漪。
几乎在同一时间,市建委大楼内,何振国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大作。
当他从电话里得知,林旬只用了一个下午,一碗馄饨的时间,就解决了困扰市里数月之久,让他焦头烂额的红旗厂工人安置问题时,他拿着听筒,半天没说出话来。
“咔哒。”
话筒被重重地放回原位,他甚至没对准,让听筒在电话机上弹了一下。
这个年轻人……
何振国猛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原以为林旬只是个技术狂人,却没想到,对方处理起最复杂的人事问题,手段竟如此老辣。
“有意思”何振国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拿起了那份蓝图公司的方案,大步走向了市里最高领导的办公室。
……
与此同时,蓝图公司的临时车间里,一场关于“规矩”与“野路子”的交锋,正在悄然上演。
为了量产pVd排水板,林旬需要一种能够快速、精准在板材上开槽的专用工具,他只画了一张结构草图,就扔给了王大锤和孙志的团队。
图纸刚到手,孙志那帮“野路子”出身的匠人立刻围了上来,车间里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这有啥难的?搞个小电机,带上高速切割片,再做个滑轨,一推就完事了!”一个精瘦的汉子比划着,满脸轻松。
“不行!”孙志团队里一个外号“电老鼠”的瘦高个立刻跳出来,“pVd板是塑料不是钢板,它有‘性儿’!你那砂轮机一上去,高速震动加高温,表面看着是条槽,里头全是微裂纹,到时候下到地里被盐碱一腐蚀,不出三个月就得全完蛋!那是做活?那是造孽!”
王大锤一直没说话。
他捧着那张简单的草图,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任凭周围吵得翻天覆地,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在他看来,这些法子都太“飘”,不够稳,不够“规矩”。
第二天一早,当孙志他们还在为用什么型号的电机、热刀用什么材质才能不发粘而争论不休时,王大锤顶着两个黑眼圈,把自己关在车间里一夜的成果,闷声不响地搬了出来。
那是一台充满了暴力机械美学的“纯粹之物”,没有一根电线,没有复杂的电路板,纯粹由一个手摇曲柄、一套精密咬合的齿轮组和一把闪着寒光的特制合金刀片组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计划经济时代、不计成本追求极致可靠性的偏执与骄傲。
“老王,你这……手摇的?”孙志看傻了眼,这玩意儿也太土了点。
王大锤懒得搭理他,默默拿过一块pVd板,将工具稳稳地卡在板材边缘,然后抓起手摇曲柄,气沉丹田,匀速摇动。
只听见“唰——”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极其悦耳,像是丝绸被利刃划开。
一道笔直、光滑、深度分毫不差的凹槽,瞬间出现在pVd板上,槽口边缘不见一丝毛刺,光滑得能倒映出灯丝,用游标卡尺去量,深度误差无限趋近于零,这不是工业品,这是用纯粹的机械逻辑演奏出的精准乐章。
孙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冲上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槽里划过,那顺滑的触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操……老王!你这……你这活儿比他妈德国机床干得还漂亮!”
王大锤擦了擦额角的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咧开一个僵硬却无比骄傲的弧度。
“规矩,不是死板。”他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工具,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规矩,是为了用最可靠的法子,做出最完美的东西。”
说完,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林旬画的那些“天书”图纸。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
他坚守的“规矩”,是把已有的图纸做到极致,而林总的“规矩”,是创造那些还不存在于世的图纸,并让它们成为新的标准!自己是规矩的守护者,而林总,是规矩的制定者。他们,本就是一条路上的。
整个蓝图公司,都沉浸在技术攻关顺利和未来宏伟蓝图的兴奋之中,车间里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干劲十足。
就在这股高涨的热情达到顶峰时,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铃声。
铃声划破了车间的喧嚣,让林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电话是何振国亲自打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疲惫和无奈。
“小林啊……”
“你的方案,市里讨论过了……原则上,通过了。”
苏晚晴在一旁听着,脸上刚要露出喜色,却看到林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静静地听着。
电话那头,何振国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出了点变故。”
“省里的一家投资公司,对盐田滩涂那个项目,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这几个字,让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何振国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林旬的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平静地将桌上一支笔的笔尖按了回去,发出轻微的“咔”一声,他知道,只靠市里的力量,吞不下盐田滩涂这么大的蛋糕,真正的“豺狼”,总会闻着血腥味赶来。
何振国最后干脆直接摊牌。
“所以,市里研究决定,为了稳妥起见……盐田滩涂的开发,必须以‘合资’的形式进行。”
“小林,做好准备吧。”
“蓝图公司,将迎来一个新伙伴。而且……小林,据我所知,对方的背景,在省城,手眼通天。”
何振国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告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