茏城的冲天火光与血色朝阳,最终被抛在了北撤的秦军身后。蒙恬严格遵循着“快打快撤”的原则,在给予匈奴王庭毁灭性打击、并击退冒顿的反扑后,毫不恋战,立即率领大军,沿着预设的、相对安全的路线,迅速撤离了狼居胥山地区。
回师的路途,依旧充满艰险。匈奴虽遭重创,但零星的追袭与骚扰从未停止,尤其是得知冒顿太子竟在乱军中逃脱后,一些忠于他的部落更是如同发了疯的野狼,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秦军且战且退,依靠着严密的阵型和强大的弩箭,一次次击退追兵,但伤亡也在持续增加。
当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军容尚算完整的北疆大军,终于望见阴山南麓那熟悉的秦军烽燧时,许多士卒都忍不住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然而,作为统帅的蒙恬,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立马上岗,回望北方那依旧笼罩在淡淡血色与烟尘中的天际线,目光深沉。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防线。”回到云中郡大营,蒙恬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依旧简洁而沉稳。
战果与损失很快统计出来:此战焚毁匈奴王庭茏城,斩首各级匈奴贵族、头人及精锐战士逾三万级,缴获牛羊马匹、金银器物无数,极大地打击了匈奴的士气与物资储备。然而,秦军自身也付出了阵亡近万、伤者近两万的惨重代价,尤其是作为前锋的精锐骑兵和与冒顿亲卫血战的部队,损失尤为惨重。
更重要的是,冒顿逃脱了。
“大将军,此战虽未竟全功,然捣毁茏城,斩获颇丰,已足可震慑匈奴数年不敢南窥!实乃不世之奇功!”苏角、涉间等将领纷纷上前,尽管身上带伤,却难掩兴奋。在他们看来,能深入匈奴腹地,取得如此战果,已是前所未有的胜利。
蒙恬却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奇功?或许吧。然,冒顿未死,其狼子野心,经此一败,非但不会熄灭,恐将更为炽烈。我等此番,怕是彻底激怒了一头年轻而记仇的猛虎。”
他走到北疆舆图前,指着阴山以北那片更加广袤的区域:“经此一役,匈奴诸部或可暂敛兵锋,然冒顿此人,必会以此为耻,暗中积蓄力量,整合诸部。下一次他再来时,恐怕就不是小股游骑的骚扰,而是挟带着整个草原怒火的、真正的雷霆之击了。”
众将闻言,兴奋之情稍敛,面色也凝重起来。他们跟随蒙恬日久,深知统帅的判断极少出错。
“传令各边郡,”蒙恬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即日起,防务等级提升至最高!加固所有城塞,增修烽燧,囤积粮草弩箭!另,着各郡守,加强对河套地区归附部落的管控与安抚,谨防匈奴细作渗透,或因其威胁而再生变乱!”
“诺!”
就在蒙恬为北疆长远防务未雨绸缪之际,关于茏城大捷的详细战报,也已送达咸阳。
章台宫内,嬴政阅罢军报,良久不语。殿内侍立的李斯、尉缭等人,亦是心思各异。
“斩首三万,焚其王庭,扬威塞外……蒙恬,果然未负朕望。”嬴政终于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太多喜悦,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审慎,“然,伤亡亦是不小,更让那冒顿走脱了。”
李斯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蒙恬将军此战,虽未能竟全功,然其胆魄、其兵锋,已足以令胡虏丧胆,使我大秦北疆,可保数年太平。此乃社稷之福!至于伤亡……深入险地,有此折损,亦在所难免。”他这话,看似在为蒙恬说话,实则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冒顿逃脱”这一关键缺憾,并将“北疆太平”的期限,谨慎地限定在了“数年”。
嬴政目光深邃地看了李斯一眼,未置可否,转而问道:“南疆近日,可有奏报?”
李斯立刻回道:“任嚣、赵佗皆有奏章至。言三郡建制已初步完成,城邑、道路修筑进展顺利,然越人旧俗难改,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尤以龙川地区为甚。赵佗另密奏,提及那古老图腾之事,似在某些偏远越人部族中仍有隐秘流传,其意难测。”
南疆的治理,显然也非一帆风顺。那“影巢”根源的阴影,虽然被嬴政刻意淡化,却并未真正消失。
嬴政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拟诏!北疆将士,有功则赏,依律论功,阵亡者厚恤!蒙恬加赐金帛、田宅,其子蒙毅,擢升为郎中令,入宫侍驾!”
这道封赏,可谓极厚。尤其是擢升蒙毅为郎中令,掌管宫禁门户,既是殊荣,也未尝没有将其置于身边,以示恩宠于……某种程度掌控的意味。
“南疆任嚣、赵佗,抚定有功,各赐爵一级,增食邑!另,着其二人,用心经营,缓进勿急,对于越人旧俗,可渐次导之,不可操切!那图腾之事,暂且搁置,以安抚地方为要!”
“臣遵旨!”李斯领命,心中却是念头飞转。陛下对蒙恬的封赏虽厚,却并未给予其更高的军职或更大地域的统辖权,反而将其子调入宫中。对南疆,则再次强调了“缓进”与“安抚”。这一切,都透着一种在巨大胜利之后,刻意维持平衡、避免任何一方势力过度膨胀的深意。
随着封赏诏书的下达,茏城大捷的消息也迅速传遍天下,引发了朝野震动。蒙恬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北疆长城”之名,深入人心。然而,在这片歌颂与赞誉的浪潮之下,敏锐者却能感受到那潜藏的暗流——北疆未来的巨大压力,南疆治理的步履维艰,以及咸阳宫中那愈发微妙的权力格局。
帝国的车轮,在经历了又一场血火的洗礼后,继续向前。只是车辙之下,碾过的不仅是敌人的尸骨,也有自身的伤痕与隐患。蒙恬在北方擦拭着染血的长戟,赵佗在南方面对着顽固的旧俗,而李斯,则在咸阳的宫阙深处,默默计算着下一次落子的方位。和平的表象之下,波澜依旧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