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驿道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一支规模不大却旗帜鲜明的队伍,已然抵达了北疆大营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辕门之前。黑底金字的“秦”字大旗与代表天子权威的节杖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帝都使者的正式驾临。
为首者,正是廷尉监子桁。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冷峻,眼角有着长期蹙眉形成的深刻纹路,一双眸子锐利如鹰,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他身着玄色深衣,头戴法冠,腰间佩着象征执法权的铜鉴青绶,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苛与冰冷。其身后两名副使及随行法吏,亦是个个面色肃穆,眼神精干,显然都是精通律法、善于刑名的干吏。
蒙恬早已得报,率北疆一众高级将领,于辕门处相迎。双方见面,依足礼数,但空气之中,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子桁带来的,是咸阳的意志,是超越北疆军法的更高权力。
“蒙将军,久仰。”子桁拱手,声音平直,不带丝毫寒暄的温度,“本官奉王命,特来审理杜徽一案。此乃陛下节杖。”他微微侧身,展示那柄代表着生杀予夺权力的九旄节杖。
蒙恬抱拳还礼,神色沉稳:“子桁大人一路辛苦。本帅已接到王命,北疆上下,必当全力配合大人查案。人犯、证物、卷宗,皆已备齐,随时听候大人调阅。”
没有多余的客套,双方都清楚此行的核心目的。子桁的目光在蒙恬身后那些气息彪悍的将领身上扫过,尤其在魏缭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如此甚好。案情紧急,请将军即刻安排,本官需要先提审主犯杜徽,复核关键人证老黍,并勘验所有物证。”
“可。”蒙恬点头,侧身示意,“请。”
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营区,径直前往临时设为审讯之所的中军侧帐。沿途,北疆军容整肃,士卒目不斜视,唯有甲胄兵刃的冷光与凛然的杀气,无声地宣示着这座军营的森严法度。
审讯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而是在封闭的侧帐内,仅有子桁及其副手、记录法吏,以及蒙恬与魏缭作为军方代表在场。这既是程序,也是一种对局势的控制。
杜徽首先被带了上来。多日的囚禁,已让他憔悴不堪,官袍皱巴巴地沾着草屑,头发散乱,眼神浑浊,早已没了昔日朝廷使官的威风。见到端坐主位、面色冰冷的子桁以及那柄醒目的节杖,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倒在地,涕泪横流:
“钦差大人!冤枉!下官冤枉啊!都是那王焕胆大妄为,背着下官行此大逆之事!下官御下不严,罪该万死,但绝无指使之实啊大人!”他依旧咬定之前的说辞,将一切罪责推给王焕。
子桁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杜徽哭喊声稍歇,才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杜徽,本官问你,王焕一介随员,若无你之授意或默许,他何来胆量,何来资源,行此构陷大匠、毁坏军国利器之重罪?那金饼,从何而来?那毒物粉末,他又从何处所得?你身为正使,巡查期间,随员与营内役夫私下接触,贿赂行凶,你竟毫无察觉?此等失察,与同谋何异?!”
他的质问,层层递进,直指核心,完全不受杜徽情绪化表演的影响,只聚焦于逻辑与证据的链条。
杜徽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只能反复叩头:“下官……下官实在不知……下官疏忽……”
“疏忽?”子桁冷哼一声,“一句疏忽,便能抵销动摇国本之罪乎?杜徽,你若老实交代幕后指使,或可依律酌减其罪。若冥顽不灵,待本官查明真相,依《秦律》‘投毒’、‘谋毁军械’、‘构陷良善’数罪并罚,尔当知是何后果!”
《秦律》的严酷,杜徽岂能不知?那将是车裂或具五刑的极刑!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对幕后之人更深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只是伏地不起,呜咽着重复:“下官冤枉……下官实不知情……”
子桁不再多言,命人将杜徽带下。他清楚,杜徽心理防线尚未完全崩溃,需要更多的证据和压力。
接下来被带上来的,是役夫老黍。在子桁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和严谨得近乎苛刻的盘问下,老黍战战兢兢,将当日对蒙恬所言又复述了一遍,细节分毫未变,尤其是对王焕的相貌、交接金饼和粉末的时间地点,描述得极为清晰。子桁命副使逐一记录在案,并与蒙恬提供的初始口供核对,确认无误。
最后,是关键物证。那枚金饼,那包用黑布包裹的粉末,以及从废料堆中捡出的、沾染了粉末的金属碎屑,被小心翼翼地呈上。子桁亲自勘验,仔细观察金饼的成色、磨损痕迹,又让随行法吏取出银针、药草等物,当场检验那粉末的性质。
“此物……确系剧毒之物‘石胆粉’无疑,”法吏检验后,向子桁汇报,“微量即可损铁蚀铜,若混入精铁胚料,足以使锻造之物脆弱易断。”
人证、物证、口供(尽管杜徽抵赖),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证据链。子桁仔细翻阅着蒙恬提供的卷宗,上面详细记录了事发经过、抓捕过程以及初步审讯结果,条理清晰,逻辑严谨。
整个复核过程,子桁表现得极为专业和冷静,不放过任何细节,也绝不轻易下结论。他偶尔会向蒙恬或魏缭询问一些军营规制、工坊运作的细节,以验证证词与卷宗的合理性。蒙恬与魏缭皆一一据实回答。
审讯暂告一段落,子桁命人将所有记录整理归档。他看向蒙恬,语气依旧平淡:“蒙将军,根据目前复核情况,人证物证确凿,指向杜徽及其随员王焕无疑。然,杜徽拒不承认指使,坚称乃王焕个人行为。对此,将军有何看法?”
蒙恬目光沉稳,回答道:“杜徽之言,不足为信。王焕若无其授意,绝无可能独立完成此事。且其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尚需深挖。本帅已命人暗中监视营内可能与杜徽随员有过接触之人,或可找到新的线索。”
子桁微微颔首:“将军思虑周全。既如此,明日便提审王焕,以及所有杜徽随员,分开讯问,逐一核对口供,寻找破绽。同时,请将军将所监控之可疑人等名单及监视记录交予本官。”
“可。”蒙恬应下。他明白,子桁这是在依法依程序推进,既借助北疆的力量,又牢牢掌控着调查的主导权。
钦差的到来,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北疆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正式的、代表帝国最高司法权力的调查就此展开,所有的证据、证言、乃至蒙恬之前的处置,都将在子桁那冷峻苛刻的目光下,经受最严格的检验。杜徽的命运,以及此案最终将牵扯出多深的旋涡,都系于这位廷尉监接下来的调查与判断之中。北疆大营的夜晚,因这帝都而来的法吏,而显得更加漫长且充满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