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那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更迭,如同投入帝国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变形,最终演变成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北疆,云中郡大营。
蒙恬冤死、扶苏自尽的消息,如同两道最残酷的冰瀑,彻底冻结了将士们心中对咸阳最后的一丝幻想与忠诚。悲愤、绝望、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怒火,在营垒中无声地燃烧。往日里纪律严明的军营,此刻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躁动。
魏缭、苏角、涉间等核心将领,聚集在昔日蒙恬的帅府内,人人面色铁青。帅位空悬,那曾象征着北疆意志与帝国荣耀的位置,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伤口,嘲笑着所有人的忠诚。
“咸阳无道,奸佞当权!逼死大将军,害死长公子!这朝廷,还有何值得效忠?!”苏角一拳砸在案几上,木屑飞溅,虎目含泪。
“为大将军报仇!清君侧,诛赵高!”数名年轻气盛的将领齐声怒吼,杀气盈室。
魏缭却缓缓摇头,声音沙哑而沉重:“报仇?如何报?提兵南下,直捣咸阳?那是造反!且不说我等家眷皆在内地,一旦内战爆发,北疆防线洞开,匈奴冒顿岂会坐失良机?届时内外交攻,我等便是帝国的千古罪人!”
“难道就任由大将军含冤莫白,任由赵高那阉狗祸乱朝纲吗?!”苏角不甘地低吼。
“大将军临终遗言,诸位可还记得?”魏缭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北疆重于一切,谨守防线,勿使胡虏有可乘之机’!此乃大将军以性命相托!我等若因私愤而置北疆安危于不顾,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大将军?!”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愤怒与理智在进行着残酷的撕扯。
最终,对蒙恬的承诺与北疆的责任感,压过了即刻复仇的冲动。
“传令各郡,”魏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大将军……病重休养,所有军务,由我等共议决之!严密封锁边境,加强巡逻,凡有异动,格杀勿论!没有我等联署军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防区!”
这是一道近乎割据的命令。北疆,在失去它的统帅后,以一种沉默而强硬的方式,暂时切断了与那个混乱帝都的直接联系,为了一个更崇高的目标——守住帝国的北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咸阳的新主,显然并未忘记这支曾经只听命于蒙恬的庞大边军。
一道以新帝胡亥名义发出的诏书,很快抵达云中郡。诏书中,先是惺惺作态地哀悼了蒙恬的“病逝”,随即话锋一转,以“体恤边军辛苦,整饬防务”为名,要求北疆各军主将,即刻卸任,返回咸阳“述职”,同时派遣了一批由赵高亲信担任的“监军”,前来“协助”防务。
这道诏书的用意,昭然若揭——夺权!
“欺人太甚!”苏角怒极,当场就要撕毁诏书。
“接旨。”魏缭却异常平静地接过了诏书,对那趾高气扬的使者道,“北疆军务繁忙,各位将军职责重大,一时恐难离任。至于监军大人……请先于馆驿安歇,待我等安排妥当,再行交接。”
他用了最官方的辞令,行的是最坚决的拖延与抵制。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疆也感受到了来自咸阳的凛冽寒意。
新任南海尉任嚣,接到了措辞严厉的斥责诏书,指责其在越地推行“怀柔”过甚,进展迟缓,耗费巨大却收效甚微,责令其立刻改变策略,加大征敛,以充咸阳府库。
龙川令赵佗,则被要求即刻押解一批数额巨大的“贡赋”——包括珍珠、犀角、翠羽以及强征的越人奴工,北上咸阳。这分明是要将他调离经营多年的龙川,并借此削弱其实力。
任嚣手持诏书,在南海郡的官署内来回踱步,最终长叹一声,将诏书锁入了柜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南疆初定,若行苛政,必生动乱。一切罪责,由我任嚣一力承担。”
而赵佗的反应则更为激烈。他将那封催缴贡赋的诏书狠狠掷于地上,对心腹将领冷笑道:“咸阳诸公,只知盘剥,岂知开拓之艰?要我赵佗放弃龙川,去做那输送金珠的押运官?妄想!”他非但没有准备贡赋,反而以“越人骚动,道路不通”为由,加强了龙川地区的军事管控,并秘密下令,断绝了与咸阳除必要军报外的一切非官方往来。
南北两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抗与疏离。帝国的边疆,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与那个陷入混乱与黑暗的权力中心,渐行渐远。
然而,真正的危机,往往来自外部。
就在北疆内部因权力交接而暗流汹涌、防线指挥体系出现微妙滞涩之际,一直在北方冷眼旁观的冒顿,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獠牙。
他并未像往常一样,集结大军正面叩关。而是派出了数十支千人规模的精锐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利用秦军各部之间因指挥官更换、监军掣肘而产生的配合间隙,多点渗透,对河套地区的屯田点、归附部落以及小型烽燧,发动了迅捷而残忍的袭击!
这一次,匈奴骑兵的行动更加狡猾,手段更加狠辣。他们不再仅仅掠夺,而是以彻底的破坏和屠杀为目的,意图从根本上摧毁秦军在河套地区的统治基础。
告急的烽火,再次在阴山南北连绵燃起!但这一次,北疆的应对,却显得迟缓而混乱。新任的监军不懂军事,却处处干涉指挥;各部将领因之前的悲愤与对咸阳的抵触,难以形成统一有效的合力。
尽管魏缭、苏角等人竭力调兵遣将,扑救各处烽烟,但防线已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漏洞。河套地区,人心惶惶,归附部落的离心倾向日益加剧。
一封封加急军报,雪片般飞向云中郡大营,也飞向了遥远的咸阳。
然而,此时的咸阳,正沉浸在权力初握的狂欢与内部清洗的恐惧之中。胡亥沉迷享乐,赵高忙着铲除异己,李斯则如履薄冰,自顾不暇。对于北疆那越来越急促的求援信号,反应迟钝得令人心寒。
帝国的北大门,在内外交困之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即将崩塌的呻吟。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而一场最终将彻底撕裂这个庞大帝国的巨大风暴,已然在遥远的大泽乡,悄然酝酿。历史的车轮,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碾向那个命定的、血色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