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天光冲破云层,将肃杀之气稍稍驱散,而千里之外的咸阳宫阙,在晨曦中却显得愈发幽深难测。麒麟殿早朝的钟鼓余音尚在梁间缭绕,但真正决定帝国风向的暗流,早已在那些重重帘幕之后、曲径通幽的府邸深处,汹涌奔腾。
左丞相府,书房。
李斯并未如往常般即刻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奏牍,而是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叶片已略显斑驳的老槐树。他面容清癯依旧,眼神却比平日更为深邃。北疆八百里加急奏报、廷尉监子桁已抵达并开始审理杜徽案、乃至王焕暴毙、内鬼接连落网的消息,皆已通过不同渠道,摆在了他的案头。
“影巢……”李斯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低声重复着这个从北疆密报中传来的陌生名号。以他执掌帝国律法、监察百官的权势与信息网络,竟对此组织闻所未闻,这本身,就足以引起他最高度的警惕。
“相爷,”一名身着灰衣、貌不惊人的中年文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是李斯的心腹幕僚,掌管着相府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北疆最新密报,经由第三条线确认,内鬼文牍、奚已招供,均指向‘影巢’,奚更言及‘拨乱反正’之狂悖言论。”
李斯没有回头,声音平稳无波:“冯劫那边,有何动静?”
“冯大夫称病,已连续三日未上朝。其门下官员近日多有串联,似有不安。另据查,冯劫之侄,与少府属下掌管部分军械制式记录的令史过往甚密。”
“少府……军械记录……”李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冯劫或许未必直接指使杜徽,但其家族或派系与军械事务牵扯颇深,杜徽之事爆发,无论他知情与否,都难逃干系,至少一个“失察”之罪是跑不掉的。如今北疆又牵扯出“影巢”这等叛逆组织,冯劫此刻称病,既是避祸,也未尝不是在观望,甚至可能在暗中切割、善后。
“这‘影巢’,能驱使十年暗桩,渗透军驿,所图非小。其‘拨乱反正’之言,直指国本。”李斯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幕僚身上,“你如何看待?”
幕僚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相爷,此组织行事诡秘,根基似深。其既能截取北疆密报,恐在咸阳亦有耳目。观其言行,非寻常江湖匪类,更像……更有前朝遗毒或某些失势贵族暗中勾结之象。其刺探南征机密,或欲阻挠帝国大计,或欲趁乱牟利。”
李斯微微颔首,幕僚的分析与他不谋而合。“影巢”的出现,让北疆的案子性质彻底改变,从内部的贪渎构陷,上升到了威胁帝国安全的谋逆层面。
“冯劫不足为虑,其进退已失据。倒是这‘影巢’……”李斯踱步至案前,手指拂过那冰凉的玉质镇纸,“必须连根拔起。北疆有蒙恬与子桁,或可斩其触须。然其核心藏于何处?朝中……宫内……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作为帝国的丞相,他深知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秦帝国之下,潜藏着多少旧时代的怨怼与新时代的野心。统一不过十余年,六国遗贵、失意政客、乃至对严刑峻法心怀不满的士人,都可能成为滋生“影巢”这类毒瘤的土壤。
“相爷,是否需动用‘隐蛾’,详查朝中与地方,与六国旧族关联密切,或有异动之官员?”幕僚低声请示。“隐蛾”是李斯亲手组建、直接听命于他个人的秘密监察力量,规模不大,却极为精干,专司探查一些不便由明面机构处理的隐秘。
李斯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暂不必。‘隐蛾’一动,牵扯太大,易打草惊蛇。眼下,北疆之事便是最好的鱼饵。且看蒙恬与子桁,能钓出多少大鱼。你只需盯紧冯劫一系,以及……与少府、军械、驿传相关各部衙,有无异常人员调动或文书流转。尤其注意,近期可有与‘南郡’、‘百越’相关的非正常查询或调档。”
“明白。”幕僚领命,顿了顿,又问道:“那……对北疆,相爷有何指示?”
“指示?”李斯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蒙恬乃人杰,子桁是酷吏,二人联手,北疆乱不了。本相只需……静观其变。将我们关于少府与军械记录的疑点,通过可靠渠道,‘不经意’地透露给子桁的人即可。至于陛下那边……”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那位雄主的心思,深沉如海,对北疆之事,对“影巢”之现,必然已有计较。他李斯要做的,是在风暴中稳住船舵,同时,借着这场风暴,清除掉一些碍眼的礁石,无论是冯劫这样的政敌,还是“影巢”这等帝国之蠹。
幕僚会意,不再多问,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李斯坐回案后,摊开一卷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却久久未曾落笔。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竹简,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北疆的刀光剑影,咸阳的暗流涌动,因“影巢”的浮现而交织在一起。蒙恬在明处挥刀斩棘,李斯在暗处布局落子。而高高在上的帝王,则冷眼俯视着这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帝国的心脏,正随着北疆传来的每一次脉动,而悄然调整着节奏。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在帝都的暗涌中,蓄势待发。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北疆传来更确切的消息,等待那隐藏在“影巢”背后的真正黑手,忍不住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窗外的老槐树,一片枯叶悄然飘落。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