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中,资委会,尤其是罗云净的处境,却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冰火两重天”。
机构调整,资委会将划归经济部的消息已然坐实。但出乎不少人意料,经济部对资委会,尤其是对罗云净的态度,并非打压,而是极力拉拢。
这日,经济部一位新上任的张司长,亲自来到资委会罗云净的办公室拜访,态度热情得近乎谦卑。
“罗组长,不,很快就该称罗处长了!”张司长笑容满面,“部里对您之前主导的滇北项目评价很高啊!虽然水电暂时困难,但发现了昭通、会泽的矿脉,这就是大功一件!如今资委会并入经济部,正是要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时候。部里的意思,是想请您牵头,组建一个‘西南工矿及能源统筹处’,未来所有与工矿、能源相关的侨资项目,都归口到您这里统一协调。”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十足的诚意:“罗处长,您是明白人。如今国库空虚,外汇奇缺。南洋林氏,还有您夫人通过‘义联公’筹措的那些物资和资金,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是真正的雪中送炭!部里上下,谁不承您这份情?往后,还需要您多多牵线搭桥,这西南工矿的开发,离不开南洋侨胞的鼎力支持啊!”
罗云净面色平静,心中了然。这就是“林家女婿”这块金字招牌的作用。在真金白银和紧缺物资面前,任何派系斗争都要暂时让步。经济部吞并资委会,是为了掌控资源,而他就是打开南洋资源宝库的其中一把“钥匙”。他们非但不会动他,还要把他高高捧起,借助他的渠道,为他们自己的政绩添砖加瓦。
“张司长过誉了。”罗云净谦逊地回应,“云净分内之事,自当尽力。侨胞心系祖国,只要项目切实有利抗战,资金和物资,总会想办法筹措。”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些为难:“只是,‘皖南’之事后,南洋侨胞中亦有些不同声音,筹措难度恐怕……会有所增加。还需部里在政策上给予更多便利,以安侨心。”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张司长连连保证,“有什么困难,罗处长尽管提!部里一定全力支持!”
送走张司长,罗云净脸上的客套笑容渐渐收敛。经济部的拉拢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层保护色暂时是稳固的。但真正的危险,并非来自明面上的政敌。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偶尔走过的、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他知道,随着“皖南事变”后整体气氛的收紧,以及他在滇北行动可能引起的警觉,某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恐怕已经盯上了他。
这危险,不在经济部,而在那些被日本“梅机关”或类似特务机构策反、潜伏在政府内部,一心想要攫取中国战略资源情报的蛀虫。他断了徐思源的路,很可能也触动了徐思源背后,那条连接着日谍的线。
赵工的车祸,真的只是意外吗?还是说,是某些人狗急跳墙,或是对他发出的警告?
深夜,罗云净的寓所。
他译读出了“青筠”通过死信箱送来的最新指示。指示肯定了他利用经济部拉拢作为掩护的策略,但着重强调:“财神光环虽亮,难照暗处之刃。‘狐’踪未绝,恐有后续。彼等目标,在于矿脉数据与运输通道。近期所有数据往来,需加倍谨慎,尤其提防看似‘合理’之内部调阅。可适当提供部分过时、模糊之数据,以惑敌眼,保全核心。”
罗云净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青筠”的判断与他不谋而合。日谍及其代理人,不会甘心失败。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很可能围绕两个方向:一是窃取或核实滇北真实的矿产数据;二是寻找那条秘密运输线的蛛丝马迹。
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被经济部捧着的“财神”,同时,在看似顺畅的数据流转和项目审批中,布下更多的迷魂阵,将敌人的刀刃,引向错误的方向。
他铺开信纸,开始起草一份给林慕婉的“家书”。信中,他以商讨“后续侨资投入方向”为名,用只有两人能懂的隐语,提醒她注意清理香江商行可能遗留的、与滇北特殊设备相关的任何细微记录,并暗示未来物资运输路线需更加隐秘。
窗外,渝州的夜雾依旧浓重。罗云净知道,他行走在一条更加险峻的钢丝上。一边是经济部热情伸出的、带着利益诉求的“橄榄枝”,另一边是暗处日谍冰冷的“刃锋”。他必须平衡好这两种力量,利用前者的庇护,抵挡后者的刺杀,继续为“家里”守住这片战略要地。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目光沉静而坚定。
数日后,资委会划归经济部的正式公文终于下达。正如张司长所承诺,罗云净被任命为新成立的“资源统筹处”处长,级别提升,权责范围更是涵盖了此前资委会的核心业务。表面的升迁之下,罗云净感受到的是更严密的无形羁绊。他的办公室外,多了几张陌生而殷勤的面孔,美其名曰加强联络、协助工作。
罗云净不动声色,全盘接纳。他深知,这是经济部的“掺沙子”,也是监视。他索性将计就计,将大量日常性、事务性的工作,尤其是那些涉及与南洋侨胞初步接洽、需要反复扯皮的环节,大方地交由这些人去处理。他自己则牢牢抓住核心——最终的项目审批权、资金调配建议权,以及所有上报数据的最终核定。
这天,他正在审阅一份关于“川南地区小型煤矿资源整合”的汇报,秘书通报,行政院秘书处的一位李秘书来访。
这位李秘书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举止斯文,却带着一股中枢机关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他带来的是一份行政院下发的、关于“统筹抗战资源、优化侨资利用”的征求意见稿,希望罗云净这个新上任的处长能以专业角度提出建议。
“罗处长年轻有为,深得侨胞信赖,您的意见,上面非常重视。”李秘书语气平和,眼神却锐利地扫过罗云净案头的文件。
罗云净心中警铃微作。行政院秘书处直接派人来找他一个处长,这不合常规。他面上不露分毫,热情接待,并就征求意见稿中几个技术性问题,提出了严谨而中肯的看法,既显示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又滴水不漏。
李秘书认真记录,末了,仿佛不经意般提起:“罗处长,听说之前在滇北,除了昭通、会泽,勘探队还在金沙江支流附近发现了一些零星的矿化迹象?虽然当时判断价值不大,但如今形势逼人,任何一点资源都值得重新评估。不知处里是否还保留了更详细的原始数据?院座对西南资源情况,很是关切。”
罗云净心中了然,对方终于顺着线索摸来了。他脸上毫无为难之色,反而显得十分配合:“李秘书问得正好,这些资料处里都有存档。”他亲自起身,从文件柜中取出一份装订好的卷宗,坦然递了过去,“这是当时勘探队的原始记录和样本分析报告,关于那几个矿点的都在里面了。”
李秘书有些意外于他的爽快,接过卷宗仔细翻阅。里面确实是详实的野外记录、岩石描述和化验数据,清晰地表明那些矿点品位低、埋藏深、分布散。
罗云净在一旁,语气平和地补充,如同一位纯粹的技术官员在陈述客观困难:“不瞒李秘书,当时之所以未做重点推荐,实在是综合考虑下来,开采价值有限。最棘手的是交通问题,”
他指着报告附带的简陋地形图,“您看,这些区域山高谷深,骡马难行。若要开采,必须先投入巨资修路,其花费恐怕远超矿石本身的价值。以目前国库之艰,各处战线吃紧,恐怕……难有余力顾及于此。”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全部基于无可辩驳的事实和数据,将对方可能借题发挥的路彻底堵死。开采价值低是客观技术结论,无力修路是残酷的现实困境,这都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
李秘书仔细看着报告,特别是那些关于地形崎岖、运输成本高昂的描述,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合上了卷宗,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罗处长工作扎实,资料详实,我回去一定向院座如实禀报。确实,眼下百业待兴,资源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啊。”
送走李秘书,罗云净知道,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他坦然提供真实数据,反而打消了对方的疑心,至少是让对方无法以此为借口发难。但他也清楚,这些人是不会轻易放弃。
他回到办公桌前,开始起草一份新的方案——《关于优先开发川南煤矿及配套运输体系的建议书》。他要主动引导视线,将经济部和所有窥探者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到那些看似更有“短期效益”和“开发可行性”的项目上来。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罗处长正全身心投入到为抗战挖掘“现实”能源的大事中,无暇他顾。
军令部,肖玉卿得知了李秘书无功而返的消息。
“他做得对。”肖玉卿对苏景行淡然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将真实的困难摆上台面,反而比任何掩饰都更有效。”他沉吟片刻,补充指令,“让我们的人,在合适的场合,也帮着强调一下西南地区,尤其是滇北、川西一带基础设施薄弱、开发难度巨大的现实困境。要把它变成一个共识。”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咳得肩头都在颤抖。
“参座,该用药了。”苏景行将温水和配好的药丸轻轻放在他手边,眼中是掩不住的忧色。
他接过药服下,安慰苏景行道:“我没事。”
自从去岁腊月他感染了一场风寒后,咳嗽就不见好,身上旧伤在阴雨天里酸痛难忍,而肺部的隐痛,提醒着他金陵的那个冬夜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创伤。
周明远从苏景行那得知了他的情况,强行送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诊断后,面色凝重,只说是“积劳成疾,旧伤复发,肺部有阴影,必须静养”。
他将医生的诊断书锁进抽屉,不让周明远向“家里”汇报详情,并非讳疾忌医,而是不愿让组织在这种时候再为他的身体分心。他私下里请了信赖的老中医看病,正严格按照医嘱调养。
他还需要时间,需要稳住当前的局面,更需要一个清晰的头脑来应对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也是为了能多为那个人保驾护航一程,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沉的渝州天空。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当初引领罗云净进入这游走在生死之间的隐蔽战线是不是做错了,他不想看见罗云净的才华和报国热忱,最终消磨在无尽的公文和派系倾轧之中。
经济部的拉拢,行政院的窥探、日谍的虎视眈眈,都在一步一步迫近罗云净,这‘财神’的光环,终有熄灭之时……必须在那之前,为他找到出路。
那个关于“送他离开”的念头再次浮现,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既能保全组织利益,又能为云净争取到更好未来的契机。
“云净……”他在心底无声地呼唤。
几乎是同一时刻,资委会办公室内的罗云净忽然心中一悸,仿佛穿透了重重雾霭,听到了肖玉卿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转头,遥遥望向军令部的方向。
万里之外的槟城,林慕婉收到了‘家里’的电文,电文内容让她心头剧震——既有资委会划归经济部的机构调整,更有“皖南事变”的噩耗。
林慕婉看着电文,指尖冰凉。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父亲,”她抬起头看向林瀚文,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想亲自去一趟曼谷,赶在国内局势进一步恶化、经济部权力巩固并对渠道严加盘查之前,把更多的关键物资送进去。
林瀚文看着养女坚定的眼神,心中既感欣慰又充满忧虑。他深知曼谷之行风险重重,日特机关在东南亚活动猖獗,而“义联公”这样的爱国侨团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
“慕婉,曼谷情况复杂,日本商社和间谍网络盘根错节,你亲自去,太危险了。”林瀚文眉头紧锁。
“父亲,正因为情况复杂,我才必须去。”林慕婉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暹罗政府态度暧昧,各方势力交织。只有我亲自去,才能凭借‘林氏商行’和‘义联公’的关系,打通最高层面的关节,确保这条线路的隐蔽和畅通。交给下面的人,我不放心,也未必能应对得了那里的波谲云诡。”
她走到南洋地图前,手指划过从槟城到曼谷,再蜿蜒向北进入缅甸、最终连接滇缅公路的路线:“这是我们未来的生命线。香江已不可恃,必须尽快将重心转移过来。我会以考察暹罗米业和橡胶市场为公开身份,阿忠会带几个得力的人手随行。”
林瀚文知道她心意已决,叹了口气:“好吧。但务必万事小心。我会通知曼谷分会的人接应你,他们在当地经营多年,关系网深厚。记住,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父亲。”
林慕婉回到自己的书房,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她需要为这次曼谷之行准备多重的身份和说辞,既要能应付官方的盘查,也要能取信于可能接触到的暹罗权贵,更要能巧妙地掩盖真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