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芒在背的跟踪感，让林卫东刚刚因发现新设备而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在广州！在这个他以为能暂时摆脱家乡那些阴霾、寻找新机遇的南方都市，竟然也有人盯着他！对方是谁？是老家那伙人势力范围如此之大，一路跟了过来？还是他在广州不经意间暴露了钱财，被本地的不法之徒盯上了？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恐惧本能地想要让他加快脚步，钻进人群逃跑。但他立刻压下了这种冲动。
不能慌！一慌就会露出破绽！对方在暗处，自己在明处，盲目逃跑只会让对方确定自己发现了被跟踪，可能招致更不可测的危险。
他强迫自己保持原有的步速，甚至故意在一个卖荔枝的摊贩前停下，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了下价格，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对南方水果好奇的外地采购员。他用眼角的余光仔细观察着身后的情况。
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果然也在不远处的一个报刊亭前停了下来，假装看着报纸，但帽檐下的视线显然没有离开过他。
手法很专业，不像普通的地痞流氓。林卫东的心更沉了一分。
他买了半斤荔枝，一边慢悠悠地剥着吃，一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硬碰硬肯定不行，人生地不熟。报警？理由是什么？感觉被人跟踪？警方未必会重视，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必须智取。必须弄清楚对方的意图，或者至少，甩掉他！
他回想起刚才在展馆，自己主要关注的是食品加工设备，特别是那台二手的封装机，还和摊主进行了较长时间的交流……对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盯上自己的？难道对手连他想要发展食品加工线的意图都洞悉了？这太可怕了！
或者，只是一种常规的监视，看他来广州和什么人接触？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摆脱跟踪，保证自身安全，并且不能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他吃完荔枝，将果核扔进垃圾桶，像是随意闲逛一般，朝着人流更加密集的“高第街”市场走去。这里是商品的海洋，通道狭窄，人头攒动，是摆脱跟踪的绝佳地点。
他故意在一些拥挤的摊位前停留，拿起商品大声询问价格，利用人群的遮挡和身体的转向，不断观察跟踪者的位置和动向。鸭舌帽男人显然也很警惕，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借助各种掩体隐藏自己。
林卫东看准一个机会，在一个卖各种仿冒名牌服装的巨大摊位前，这里围满了讨价还价的顾客，人挤人，几乎水泄不通。他猛地一矮身，利用几个高大顾客的遮挡，迅速从摊位的另一侧钻了出去，然后立刻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狭窄、堆满货箱的小巷。
他在小巷里七拐八绕，心脏砰砰直跳，耳朵竖起着听着身后的动静。似乎没有急促的脚步声跟来。
但他不敢大意。他没有直接回旅馆，而是在外面漫无目的地又转悠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多次突然回头、进入商店后又从后门离开，反复确认是否真的甩掉了尾巴。
直到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他确信那个鸭舌帽男人没有再跟上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种虚脱感伴随着后怕席卷而来。
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暴露了某些意图，广州之行必须更加谨慎和高效。
他回到那个简陋的招待所，反锁好房门，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疲惫地坐在床上。南方的潮湿闷热让他浑身黏腻，但更让他难受的是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
对手的能量和决心，远超他的想象。
第二天，他改变了策略。他没有再去流花展馆，那地方目标太明显。他根据昨天记下的信息，开始按照地址，寻找那些参展的小型设备厂家的办事处或者仓库。
这个过程更加耗时耗力。很多厂家规模很小，办事处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有些甚至只是一个临街的门面。他靠着地图和不断的问路，一家家地找过去。
他不再轻易暴露自己对食品设备的浓厚兴趣，而是伪装成替单位采购多种类型小设备的采购员，既问食品封装机，也问小型冲压机、塑料注塑机等等，扰乱可能的监听和判断。
经过两天的奔波和对比，他终于在一家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小机械厂里，找到了最符合他需求且价格能接受的设备——一台七成新的半自动脚踏式糖果封装机，以及一台小型的卧式搅拌机。厂里的老师傅还答应可以教他基本操作和简单维护。
价格谈妥，付了定金，约定好三天后提货，并委托厂家帮忙联系铁路货运发往老家市里。做完这一切，林卫东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此行的主要目的，总算达成了。
但他并没有感到轻松。跟踪事件像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在他心头。他提前结束了广州的行程，改签了火车票，决定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返程的列车上，林卫东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南方水田和丘陵，思绪万千。这一次南下，有收获，也有惊吓。他看到了巨大的差距和机遇，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设备是买到了，但回去之后呢？如何安装？如何投入生产？会不会一开机就又被人抓住“非法生产”的把柄？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下一次又会使出什么招数？
他意识到，仅仅依靠自己和小作坊式的生产，抗风险能力实在太弱了。必须有一个更合法、更稳固的载体来运作这一切。
“厂”这个字眼，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个体户和“厂”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却有着天壤之别。注册一个工厂（哪怕是最小的乡镇企业），就有了正式的名分，更容易获得政策支持，也更方便办理各种许可证，对抗风险的能力会强很多。
但建厂谈何容易？需要地皮、需要更大的资金、需要更复杂的手续审批、需要管理更多的人……每一步都困难重重。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林卫东的目光变得更加长远，野心也悄然滋生。他知道，如果想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再被人随意拿捏，这或许是必经之路。
火车轰鸣着，载着满腹心事的林卫东，离家乡越来越近。
终于，在一个清晨，火车缓缓驶入了熟悉的站台。离家不过几天，却仿佛过了很久。林卫东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呼吸着家乡熟悉的、带着些许煤烟味的空气，他感到一丝暂时的安心。至少，这里是他的地盘。
他没有直接回店里，而是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先往店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电话是赵大海接的，听到他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卫东！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路上顺利吗？”
“顺利，一切顺利。”林卫东不想在电话里多说，“店里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店里……还好。”赵大海的语气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就是……你走了之后，工商所的人又来抽查了一次，还是问经营范围什么的，不过看了咱们的账本和卫生报告，也没说啥就走了。”
林卫东的心微微一紧，果然没消停。
“还有……”赵大海压低了声音，“嫂子不让我多说，怕你担心……你走的第二天，小小……小小发高烧了，连夜送的医院，折腾了两天，昨天刚出院回家休养，现在好多了，就是有点蔫。”
小小病了？！林卫东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女儿是他最大的软肋！
“怎么回事？严不严重？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声音一下子急了。
“嫂子不让说，说你在外面办正事要紧，家里她能搞定。就是换季着凉，急性肺炎，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医生说回家好好休息就行。”赵大海连忙解释。
林卫东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自己在外奔波，却让妻子独自承担这一切。
“我马上回去！”他挂断电话，心急如焚地往家赶。
推开家门，一股淡淡的药味传来。李秀兰正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喂林小小吃药。女儿的小脸有些苍白，靠在床上，看到爸爸回来，眼睛里顿时有了神采，虚弱地喊了一声：“爸爸……”
林卫东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感受着她还有些发烫的额头，鼻子一酸：“小小乖，爸爸回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李秀兰看着风尘仆仆的丈夫和病恹恹的女儿，眼圈也红了，却强忍着笑了笑：“回来了就好，事情办得还顺利吗？小小就是着凉了，已经快好了，别担心。”
安慰好女儿，林卫东才仔细看向妻子。几天不见，她明显憔悴了许多，眼底下有着深深的阴影，显然这几天又是担心他，又是照顾孩子，身心俱疲。
“秀兰，辛苦你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充满歉意的话。
“说这些干嘛，都是一家人。”李秀兰摇摇头，给他倒了杯热水，“你没事就好。广州那边……”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这么早，会是谁？
李秀兰擦了擦手，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街道办事处的张干事，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不再是平时的公事公办，反而带着几分同情和欲言又止。
“张干事？您这么早这是？”李秀兰有些意外。
张干事看了一眼屋里的林卫东，叹了口气：“林卫东同志回来了啊……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唉，有个事，得通知你们一下。”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说道：“你们家申请的那个‘困难家庭补助’，上次不是已经通过审核，公示都完了吗？本来这几天就该发下来了。但是……刚刚上面通知，说……说你们家不符合条件，给……给取消了。”
困难家庭补助？那是林卫东刚重生不久，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李秀兰去申请的一笔微不足道的救济款，钱不多，更多的是个象征意义。后来他们生意好转，早就忘了这茬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他刚回家，女儿刚生完病的时候，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取消了？
林卫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不是冲着一百几十块钱来的！这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是一种赤裸裸的、来自权力层面的警告和羞辱！
像是在说：你看，我想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连你已经到嘴的、最微不足道的一点肉，我想拿走就能拿走！
张干事看着林卫东难看的脸色，叹了口气，低声补充了一句：“林卫东啊，唉……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啊？”
说完，他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林卫东站在原地，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冰冷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他胸腔内奔腾涌动。
对手的挑衅，已经不再掩饰，直接捅到了他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