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林森立刻起身,默不作声地收拾碗筷,端着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细细的水流声和洗碗的轻响。
吴秀兰想起身去帮忙,被林夜轻轻按住了手。
“让他做吧,妈。”他低声道。
吴秀兰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望着厨房门口,眼神复杂:
“现在倒是真勤快。就是……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总比闹腾好……”
林夜宽慰道,心里却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
这个家,物质上早已天翻地覆,可某种过往的裂痕,似乎并未完全弥合。
父亲的信佛,像是一剂猛药,有点矫枉过正,似乎抽走了他的灵气。
他听到隔壁父母房间门开关的细微声响,然后听到父亲在里面诵经。
这一夜,林夜睡得很香。
挺好,比想象的要好的多。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林夜便醒了。
他习惯早起。
推开房门,清新的空气涌入。
他意外地发现,父亲林森已经不在家了。
院门虚掩着。
“他肯定又去庙里了。”
吴秀兰也起来了,正在灶房生火准备煮粥,见林夜张望,便说道,
“现在每天都去得早,说是要做早课。雷打不动。”
林夜心中一动:“妈,我去看看吧。”
清晨的木子山村还笼罩在一片宁静的薄雾里。
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村后小路上山,路边的草叶沾着晶莹的露珠。
鸟鸣声清脆,远远地,已有零星的锄地声传来。
青龙寺比林夜记忆中要修缮得好一些,门墙新刷过,虽然依旧简朴,却干净齐整。
庙堂里传来若有若无、抑扬顿挫的诵经声,让人心神宁静。
林夜没有走进庙堂,而是在寺外一株老柏树下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父亲林森了。
林森并未在堂内与众居士一同诵经,而是独自一人,拿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大笤帚,在庙堂前的空地上扫地。
他扫得极其认真,极其专注,一下一下,力道均匀,笤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他微微佝偻着背,侧脸的神情很平静。
那专注的模样,让林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某个同样清新的早晨,父亲下地前磨锄头的样子,也是这般专注。
只是那时,是为了生计;而现在,是为了“心”。
林夜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一刻,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对于林森这样一个大半生在泥潭里打滚、造孽甚多、几乎找不到任何自我价值的人来说,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还有这种置身于庄严场所带来的仪式感,
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捐香油钱,或许并非愚昧被骗,而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赎买”方式。
良久,林森似乎感觉到了目光,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看到柏树下的林夜,他明显怔了一下,握着笤帚的手紧了紧,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做错了事被撞见的孩子。
父子俩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清冽的晨光中相遇。
空气仿佛凝滞了。
诵经声和磬音成了遥远的背景。
林森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林夜先动了。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朝着父亲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朝山下走去。
“沙——沙——”的声音在他身后停顿片刻后,又响了起来,只是节奏似乎微微乱了一拍。
下山的路上,林夜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父亲找到了他的方式,一种近乎自我流放的方式来寻求内心的安宁。
虽然这方式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可怜,但对他而言,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家,经历了太多的狂风暴雨,如今能拥有这份安静的平衡,已属不易。
他不需要父亲脱胎换骨变成完人,只要他不再带来伤害,能让他母亲安心度日,便足够了。
至于父子间那巨大的隔阂与创伤,时间或许无法完全弥合。
但至少,如今各自相安无事,互不打扰,也挺好。
回到家中,粥香已弥漫小院。
吴秀兰正把腌好的小菜端上桌。
“见到你爸了?”她问。
“嗯,”林夜在井边舀水洗手,水流哗哗,
“在扫地,挺好的。”
吴秀兰看了看儿子的脸色,点了点头:
“洗洗手,吃饭吧。”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饭的气氛比昨夜要松弛一些。
白粥熬得恰到好处,米香浓郁。
吴秀兰腌的脆萝卜嚼起来“嘎吱”作响。
林森回来了。
依旧沉默,但不再像昨晚那样紧绷着试图隐形。
他安静地喝粥,偶尔夹一筷子咸菜,动作舒缓。
吴秀兰絮絮叨叨地跟林夜说着村里的事:
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老人病了,后山的茶场今年收成好像不错……
她不再刻意避开林森,有时甚至会转头问他一句“是吧?他爸?”,
林森便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一声,算是回应。
这种平淡琐碎的日常,在林夜的记忆里,是这个家几乎从未有过的景象。
没有争吵,没有恐惧,没有摔碗砸盆的刺耳声响,只有碗筷轻碰和母亲温和的唠叨。
一种很真实的安宁。
林夜安静地听着,吃着,心里那点残存的、因父亲巨大转变而产生的隔阂感,在这种日常的暖意里,又消融了几分。
饭后,林夜帮着母亲收拾碗筷。
林森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和妻子的碗叠在一起,端去了厨房。
水流声响起,他开始洗碗。
吴秀兰看着厨房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林夜能听见:
“……能这样,我也知足了。”
林夜明白母亲的意思。
不求大富大贵,不求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只求这份来之不易的、不再提心吊胆的平静。
收拾妥当,林夜准备动身返回章江市。
不过走之前,还要去看看罗格。
本想去一趟寿生家,但是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
他父母亲还不知道这事。
吴秀兰开始忙活着给他装东西:刚蒸的米糕、晒的干笋、一小罐新腌的辣酱……
恨不得把家里所有能带的好东西都给他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