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把张洪斌的卡上交周海峰的消息,第二天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没多少人知道具体细节,但“林杰从张副院长办公室出来,转头就进了周院长办公室”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想。
早上交班的时候,林杰能明显感觉到气氛不一样。几个平时还算客气的住院总,眼神躲闪,和他交接病情时语速都快了几分,带着点刻意的疏远。护士们的态度则更微妙,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觉得他不识时务的。
“啧,这小子,真够轴的。张院长的卡都敢往外推……”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抱上更粗的大腿了。”
“小心点吧,神仙打架,别溅咱们一身血。”
细碎的议论像蚊子叫,在走廊、护士站角落里嗡嗡作响。
林杰只当没听见,该干嘛干嘛。查房,写病历,处理病人。他心里清楚,从他走出周海峰办公室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回头路了。要么跟着周海峰一条道走到黑,要么……被张洪斌碾碎。
上午十点多,医务科的电话又打到了急诊科。还是找林杰。
这次打电话的是医务科另一位干事,语气比苏琳上次生硬不少:“林医生,关于王保田患者后续的一些病历补录和情况说明,需要你再过来完善一下,有些细节上次遗漏了。”
理由冠冕堂皇。
林杰放下电话,对刘斌说:“刘哥,医务科又找我。”
刘斌正在给一个病人换药,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
再次走进医务科办公室,这次里面不止苏琳一个人。上次见过的那位男干事也在,还有一位是医务科的副科长,姓孙,一个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女人。
苏琳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低头写着什么,仿佛没看见他进来。
孙副科长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林医生,坐。”
林杰坐下。
孙副科长拿起一份病历,是王保田的,但比上次厚了不少。她翻开,用手指点着几处记录:“林医生,这里,患者入院时意识状态的描述,和神经内科会诊记录有细微出入。这里,用药时间的记录,和护士执行单对不上。还有这里……”
她一连指出了七八处所谓“细节疏漏”和“记录不规范”的地方,语气严厉,措辞精准,完全是一副上级检查下级的姿态。
林杰耐着性子,逐一解释。有些确实是当时情况紧急,记录不够完善,他做了补充说明;有些则明显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抢救记录要求的是准确、及时,不是让你们搞文学创作!”孙副科长敲着桌子,“每一个字,都要经得起推敲!你看看这里,‘血压急剧下降’,‘急剧’是多快?有没有具体数值支撑?这种模糊描述,在医疗纠纷里就是授人以柄!”
林杰沉默着。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病历质控。这是来自张洪斌一系的、精准的、符合程序的敲打。让他难受,让他疲于奔命,还让他说不出什么。
“还有,”孙副科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排班表,“根据院里加强年轻医生轮转培训的精神,你们急诊科报上来的下个月排班需要调整。考虑到林医生你前段时间比较……辛苦,科里决定,让你多值几个夜班,静下心来,好好把基础打扎实,也顺便把这些病历问题梳理清楚。”
她把新的排班表推到林杰面前。
林杰扫了一眼。好家伙,下周他一个人排了四个夜班,其中还有两个是连轴转。这“照顾”,可真是够“贴心”的。
“孙科长,这个排班……”林杰想争取一下。
“这是科里统筹考虑决定的,也是为了你的成长。”孙副科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年轻人,多锻炼是好事。怎么,有困难?”
林杰看着对方那副公事公办的脸,知道争辩毫无意义,反而会落人口实。
“没有困难。”他拿起排班表,“我服从安排。”
“那就好。”孙副科长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回去好好准备吧。这些病历,尽快按要求修改完善,明天早上交过来。”
“是。”
林杰站起身,看了一眼始终低头不语的苏琳,转身离开了医务科。
回到急诊科,他把新的排班表递给刘斌。
刘斌接过来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搞什么名堂?这么排班,铁人也熬不住啊!医务科那帮人……”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拍了拍林杰的肩膀:“顶住。老赵那边,我会跟他说。”
林杰点点头:“谢谢刘哥。”
他知道,赵建明虽然脾气臭,但护短。医务科这么明目张胆地折腾他急诊科的人,赵建明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这需要时间。
下午,林杰就开始感受到压力了。
先是药房那边,他去领几种急诊常备药,对方磨磨蹭蹭,一会儿说库存不足,一会儿说系统故障,硬是拖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药配齐。
接着是检验科,一个急诊病人的血常规加急单子,平时半小时出结果,这次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动静。他打电话去催,对方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加急的又不是你一个,等着!”
就连平时对他还算客气的护工,推病人去检查时,也明显没了以前的利索劲。
林杰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张洪斌“找点正经事”给他做的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力和关系网,从各个细微处给他制造麻烦,消耗他的精力,让他出错。
他不动声色,该催的催,该争的争,但绝不发脾气,不留把柄。药房拖,他就拿着医嘱一遍遍去问;检验科慢,他就守着电话隔十分钟打一次;护工磨蹭,他就亲自帮着推床。
你恶心我,我忍着。但你耽误病人,不行。
到了晚上,他值第一个加强夜班。
果然,夜班格外“热闹”。前半夜就来了三拨醉酒打架的,一个个头破血流,满身酒气,在急诊科大吵大闹。处理完他们,还没喘口气,又接连送来几个发烧抽搐的小孩,家属情绪激动,围着医生护士不停地问。
林杰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他知道,毕竟是省人民医院,病人多,未必都是张洪斌安排的,但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夜班,本身就是一种消耗。
后半夜,好不容易稍微消停点,他坐在办公室刚写了几个字病历,电话又响了。是住院总打来的,说监护室有个术后病人情况不稳定,让他上去看看。
林杰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往监护室走。他知道,这很可能又是“安排”。但他不能不去。
在监护室忙活了近一个小时,稳定了病人情况,回到急诊科,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交接班的时候,林杰眼圈发黑,嗓子也有些沙哑。
赵建明来查房,看到他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把刘斌叫到一边低声问了几句。听完,他脸色不太好看,但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林杰的肩膀:“撑不住就说。”
林杰摇摇头:“还行,主任。”
他知道,赵建明也有他的难处。不可能为了一个规培医生,直接去跟分管副院长和整个医务系统硬顶。
下班回到宿舍,林杰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太累了。
身体累,心更累。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张洪斌的能量,远比他想象的大。这还只是开始,后续还有什么手段在等着他?
睡到下午,他被饿醒了。爬起来泡了碗面,一边吃,一边又拿出那张光盘,插在电脑上反复查看。德瑞科技,张洪斌妻妹,三年前的设备引进……这些线索像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
他需要证据,更直接的证据。
可怎么找?他现在连正常开展工作都受到掣肘,哪有精力去调查?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喂?”
“林医生吗?”电话那头是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声,带着点讨好,“我是王保田的儿子,王大柱啊。”
王保田的儿子?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你好,有事吗?”林杰警惕起来。
“林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我爸这次可能就……”王大柱的声音有些激动,“我们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家里自己种了点菜,想给你送点过去,一点心意……”
林杰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套近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甚至陷害?
他立刻拒绝:“王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东西绝对不能收。给病人治病是我们的职责,你们家属配合治疗,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感谢了。”
“林医生,就是点自家种的青菜,不值钱……”
“真的不用。”林杰语气坚决,“医院有规定,我们不能收受患者任何东西。请你理解。”
又推辞了几句,王大柱才地挂了电话。
林杰放下手机,眉头紧锁。他无法判断这个电话是单纯的感激,还是被人利用。但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来自患者家属的“心意”,都可能成为攻击他的武器。
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周都是眼睛和触手,稍有不慎,就会被缠紧。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小事”不断。排班密集,工作被刁难,偶尔还有莫名其妙的“感谢电话”或者“投诉信”。
林杰疲于应付,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发锐利。他像一根被反复捶打的铁钉,越是打压,越是坚韧。
他知道,这是考验,也是磨砺。
周海峰那边似乎暂时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在观望,还是在酝酿什么。
苏琳则一直保持着沉默,两人在医院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这天夜里,林杰值第三个夜班。凌晨两点,他刚处理完一个急性肠胃炎的病人,靠在椅子上想眯一会儿,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苏琳发来的短信,内容依旧简短:
“坚持住。他在试探你的底线,也在试探周院长的反应。别先倒下了。”
林杰看着这条短信,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他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憔悴,但眼神里的火苗并未熄灭。
他擦干脸,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衣领。
想用这种手段磨掉我的棱角?想让我知难而退?
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