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之下，潮湿阴冷，空气凝滞，唯有井口缝隙间漏下的细微雨丝和偶尔掠过的、蕴含搜查意念的神识波动，提醒着外界的不平静。
秦岳盘膝而坐，混沌青莲在丹田内缓缓旋转，吞吐着井底稀薄驳杂的灵气，一点一滴地恢复着方才连番激战与施展秘术的消耗。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已逐渐趋于平稳。强行施展“混沌归墟·幕”与那记融合三种力量的“破”字诀，对他负担极大，尤其是神识，仿佛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过，传来阵阵隐痛。更麻烦的是，丹田底层那被封印的永夜暗种，似乎也因方才引动了那一丝“混沌永夜之气”而更加躁动，需要他分出额外的心神去稳固封印。
他身旁，沈云舟的状况更差。服下自备的“镇毒丹”后，虽暂时压制了丹毒与旧伤的反扑，但气息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他背靠井壁，望着身前那枚散发着微弱却令人安心星芒的护身符箓，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秦岳的感激与敬畏，更有一种时隔数十年、终于重新触摸到“归处”的酸楚与激动。
“秦师兄……”沈云舟沙哑开口，打破了井底的寂静，声音压得极低，“大恩不言谢。沈某这条命，从今日起，便是师兄的，是摇光的。”
秦岳睁开眼，摇了摇头：“沈执事言重了。同为摇光一脉，守望相助，理所应当。倒是你的伤势……”
沈云舟苦笑：“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好不了。能活着回到摇光，看一眼重启的山门，沈某此生便无憾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追忆与痛楚之色：“师兄可知，当年摇光为何骤遭大劫，凋零至此？”
秦岳神色一肃：“师尊曾言，乃是前任峰主力战陨落，宗门遭逢大变。具体细节，师尊未及详说，我也只从赵护法那里听得只言片语，似是涉及圣地内部倾轧与……外敌？”
“外敌？哼，外敌不过是诱因，真正的祸根，早在内部烂透了！”沈云舟情绪激动，咳嗽了几声，平复后才低声道，“当年之事，错综复杂。表面看，是敌对势力突袭，前任峰主力战不退，最终与来袭之敌同归于尽，导致摇光精锐尽丧，传承断层。但据我后来暗中查访，那场袭击的时机、路线，都太过巧合！敌人仿佛对我摇光护山大阵的弱点了如指掌，且能避开圣地外围大部分警戒！这绝非偶然！”
“你怀疑……有内鬼？”秦岳眼神微凝。
“不是怀疑，是肯定！”沈云舟咬牙道，“而且，极有可能与韩家，甚至……与当时圣地内某些手握重权的长老有关！韩家觊觎摇光峰底那颗‘七星星核’已非一日两日，当年韩家老祖韩绝，便曾多次以‘研究古阵’、‘加固圣地防御’为名，试图探查甚至插手摇光阵法，皆被前任峰主严词拒绝。此后，韩家便与我摇光多有龃龉。”
“七星星核？”秦岳心中一动，想起师尊凌霜华坐镇峰底封印的，正是此物。此核乃摇光一脉根基，据说与北斗七星遥相呼应，蕴含着浩瀚星力与古老的星辰法则，珍贵无比。
“正是。星核乃我摇光立峰之本，更是圣地‘周天星辰大阵’的重要节点之一。韩家狼子野心，不仅想掌控星核，更想以此为契机，在圣地长老会中攫取更大话语权，甚至……图谋圣主之位也未可知！”沈云舟语气沉重，“当年那场劫难之后，韩家立刻联合几个附庸家族，以‘摇光传承断绝、无力镇守星核’为由，试图推动长老会决议，将摇光峰并入天权或开阳管辖，实则是想趁机掌控星核。幸得当时仍有部分正直长老反对，加上凌师妹……凌峰主在最后关头强行出关，以重伤之躯展现半步化神之威，震慑宵小，才勉强保住了摇光名号，但也只能封山自守。”
原来如此！秦岳恍然。难怪韩家对摇光如此敌视，屡次打压。这不只是旧怨，更是涉及根本利益的争夺！而冥狱的介入，恐怕也与这珍贵的星核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韩家与冥狱之间，有着某种关于星核的秘密交易？
“那冥狱……”秦岳问道。
“冥狱……”沈云舟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与恨意，“这个势力神秘而古老，行踪诡秘，手段阴毒，与诸多大势力都有若即若离的联系。他们似乎在收集各种蕴含特殊法则之力的宝物或传承，星辰之力正是其目标之一。当年袭击，虽无直接证据表明有冥狱参与，但其后韩家一些阴私手段，尤其是针对我摇光流散弟子的追捕与迫害中，屡屡出现疑似冥狱功法的痕迹。此次他们找上我，逼问《星蕴丹解》和孟氏兄弟下落，恐怕最终目的，还是指向星核以及摇光完整的星辰传承。”
他看向秦岳，忧心忡忡：“师兄，你身负奇功，又在会武上大放异彩，如今更与冥狱、韩家直接冲突，已成他们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此番回峰之路，恐怕……步步杀机。”
秦岳沉默片刻，眼中并无惧色，反而有一丝锐芒闪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想要星核，想要传承，想要我的命，也得看有没有这个本事和牙口。”
他话锋一转：“沈执事，你方才说孟氏兄弟可能掌握部分核心阵法传承，甚至知道当年隐秘。若我们能先一步找到他们，或许能获得更多线索，甚至增强摇光实力。”
沈云舟点头：“孟山、孟海两兄弟，阵法天赋极高，尤其擅长联击合阵与古阵修复。当年他们确实参与过部分核心阵法的维护。若能找到他们，对我摇光重建护山大阵，必是极大助力。只是……黑岩峪路途遥远，且那里地形复杂，多有上古残阵与天然绝地，危险重重。以我二人如今状态……”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秦岳，摇了摇头。
秦岳明白他的意思。眼下自身状态不佳，还带着重伤的沈云舟，贸然前往黑岩峪，无异于送死。
“先回摇光。”秦岳果断道，“稳固根基，治好你的伤，再从长计议。”
他抬头望向被遮蔽的井口，雨水顺着缝隙滴落，发出单调的声响。“当务之急，是如何安然返回。冥狱与韩家必已封锁天枢城，严查出入。”
沈云舟也面露愁容：“天枢城有大型传送阵可通往圣地内部各主要区域，但此刻必定被重点监控。各城门也有阵法与守卫盘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难。”
秦岳却若有所思。他伸出手指，以混沌星力为引，在潮湿的井壁上虚画起来，勾勒出简单线条。“天枢城是圣地外围枢纽，每日进出修士、货物无数，即便严查，也必有疏漏之处。我们未必需要走传送阵或城门。”
“师兄的意思是？”
“我观天枢城西侧城墙之外，有一片‘葬古沼泽’，那里灵气紊乱，毒瘴弥漫，妖兽潜伏，寻常修士不愿靠近，也非主要商道。但正因如此，其防御相对薄弱，且地形复杂，易于隐匿。”秦岳缓缓道，“我们可设法从西城区域出城，潜入沼泽，再绕行返回摇光峰方向。”
“葬古沼泽？”沈云舟脸色微变，“那里确实人迹罕至，但凶险异常，不仅有毒瘴妖兽，更有上古大战遗留的破碎空间裂缝与诡异禁制，稍有不慎便会迷失甚至陨落。而且，要从西城区域出城而不惊动守卫，也非易事。”
“毒瘴妖兽，我有应对之法。”秦岳平静道，混沌星煞对能量有湮灭之效，永夜之气对生灵有压制之力，配合他的神识，寻常毒瘴妖兽威胁不大。“至于破碎空间与禁制……小心一些便是。总比硬闯传送阵或城门，直面冥狱与韩家高手围堵要强。”
他顿了顿，指尖星力继续勾勒：“至于如何出西城……我记得西坊靠近城墙处，有几家专营妖兽材料与低阶矿石的商铺，每日黎明前，会有运送货物的车队从侧门出城，前往沼泽边缘的采集点。那些车队多是凡人仆役或低阶修士押运，盘查相对松懈……”
沈云舟眼睛一亮：“师兄是说，混入出城车队？”
“正是。”秦岳点头，“我们需要改换形貌，隐匿气息，扮作车队杂役或护卫。我有一门粗浅的易形敛息之法，配合这护身符箓的星力遮掩，只要不遇到结晶后期以上的高手近距离刻意探查，应能蒙混过关。出城后，再伺机脱离车队，潜入沼泽。”
计划虽冒险，但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选择。沈云舟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就依师兄所言！只是这易形敛息……”
“交给我。”秦岳不再多言，闭上双眼，调息凝神。他需要将状态恢复一些，才能施展手段。
井底重归寂静。只有雨声、风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渐渐稀疏的搜查动静。冥狱与韩家的人似乎并未放弃，但搜捕的重点似乎开始转向其他区域。
时间一点点流逝。秦岳体内的混沌青莲不断汲取着微薄的灵气，缓缓恢复。他分出部分心神，开始推演《混沌星典》中记载的一门辅助法诀——“星移幻面”。此法并非高深幻术，而是借助星辰之力与混沌特性，临时改变自身面部骨骼肌肉的细微分布与体表气息流转，达到易容效果，配合混沌神识对自身能量场的精密操控，敛息效果极佳。
两个时辰后，天际微亮，雨势渐歇。秦岳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脸色好了不少。
“差不多了。”他低语一声，看向沈云舟。
沈云舟也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秦岳抬手，指尖混沌星力流转，轻轻点在沈云舟面门几处穴位之上，星力渗透，引导其自身微弱的灵力配合，开始调整其面部轮廓与肤色。同时，他自身面容也在一阵细微的骨骼轻响与肌肉蠕动中发生变化，从一个清俊冷毅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肤色黝黑、面容朴实、带着几分疲惫的中年汉子模样，连身高都似乎矮了几分。周身气息更是收敛得如同一个刚刚踏入筑基期的普通体修。
沈云舟的变化更大，从一个沧桑病弱的中年丹师，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干瘦老仆模样，气息微弱得近乎凡人。
“星移幻面”配合混沌敛息，效果出奇的好。两人相视一眼，几乎认不出对方。
秦岳又取出两套在城中某个废弃民宅顺手“借”来的粗布短打衣物换上，更添了几分底层仆役的烟火气。
“走。”秦岳再次确认了外界情况，移开井口遮掩，如同灵猫般率先跃出。沈云舟紧随其后，动作虽有些迟缓，但勉强跟得上。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西坊边缘更加冷清。两人如同两个早起讨生活的杂役，低头快步，朝着记忆中那几家妖兽材料商铺聚集的区域走去。
一路上，果然遇到两波巡查的修士，神识扫过，并未在意这两个气息微弱、形貌普通的“低阶修士”，匆匆掠过。
很快，他们便看到了目标。一家挂着“百兽轩”匾额的商铺后院侧门处，三辆由一种名为“黑驼兽”的低阶驯兽拉着的货车正在装载货物，几个凡人仆役和两名炼气期的修士护卫正在忙碌。货物多是些还带着血腥味的妖兽皮毛、骨骼、以及一些粗糙的矿石。
秦岳与沈云舟对视一眼，悄然靠近。在车队即将出发、管事模样的修士清点人数略显不耐烦时，秦岳上前，操着生硬的口音，表示自己二人是附近散修，接了短工，前来帮忙押运，只求些许报酬。
那管事修士神识扫过，见二人修为低微（秦岳伪装），模样老实，且车队确实缺人手（原定的一名护卫昨夜不知何故未到），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跟上最后一辆车！机灵点！到了地方，干得好，自然有赏！若是偷懒或出差错，哼！”
“多谢管事！”秦岳连忙低头哈腰，拉着“老仆”沈云舟，混入了车队末尾。
车轮辘辘，黑驼兽低吼，车队缓缓启动，朝着西城墙一处专供货物出入的侧门行去。
城门处，守卫果然增加了，且有几名气息不弱的修士坐镇盘查。但他们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入城的修士、以及那些看起来可疑的单独出行者身上。对于这种每日进出、人员固定的商队，检查相对流程化。
守卫粗略清点了人数，查看了货单和商队令牌，又随意用神识扫了一遍车队众人。秦岳与沈云舟低头垂目，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两块不起眼的石头。守卫神识扫过，未觉异常，挥手放行。
车队顺利出了城门，踏上一条通向葬古沼泽方向的崎岖土路。
秦岳心中微松，与沈云舟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一步，成了。
然而，就在车队离开城门不到十里，即将拐入一片稀疏林地时，秦岳的混沌神识忽然捕捉到，后方天枢城方向，一道强横而熟悉的神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鹰，骤然升空，朝着车队离开的方向扫视而来！
是那个结晶后期的冥狱高手！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只是例行扩大搜查范围！
秦岳心中一凛，立刻传音沈云舟：“收敛气息，准备应变！”
那道强横神识如同潮水般掠过车队，在每个人身上停留一瞬。当扫到秦岳和沈云舟伪装的“杂役”身上时，似乎微微一顿！
秦岳立刻将体内混沌星力运转到最隐晦的状态，同时暗中引动了沈云舟手中那枚护身符箓，散发出更加微弱却纯粹的、模拟低阶体修气血波动的星力。
冥狱高手的神识停顿了约两息，似乎在仔细分辨。就在秦岳以为要暴露，准备暴起发难之时，那道神识终究移开了，继续扫向远方。
似乎……蒙混过去了？
秦岳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对方恐怕并未完全消除怀疑，或许只是暂时没有确凿证据，或者不想在离城不远处、人多眼杂的地方动手。
必须尽快脱离车队，潜入沼泽！
他看向前方越来越近的、弥漫着淡淡灰绿色雾气的沼泽边缘，眼中闪过决然。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