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的风裹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人脸。新垒的坟包在灰白的天幕下连成一片,像大地冻僵的疮疤。纸钱烧成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混着未化的雪沫,扑在赵宸玄色大氅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站在最前头,面前是并排的三座新坟——刘大柱,他冻毙在田埂上的媳妇,还有那个没能熬过冬的婴孩。
“王爷…”里正老汉佝偻着腰,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枯树枝般的手指哆嗦着指向旁边几块插着木牌的地,“这…这是刘家的十亩水田…按您的吩咐,地契…都还给刘家本家侄子了…”他身后,几个穿着破袄的汉子噗通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冻土,肩膀耸动,却发不出哭嚎,只余下压抑的呜咽。
赵宸没说话。他解下腰间佩剑,玄铁剑鞘插进冻硬的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响。他撩起袍角,单膝跪了下去。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膝盖处的锦缎,寒意刺骨。他身后,忽尔卓和二十名玄甲卫,如同沉默的铁像,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摩擦发出整齐的“哗啦”声,压过了呜咽的风。
里正老汉抖着手,将一碗浑浊的土酒洒在坟前。酒液渗入冻土,留下深色的印记。赵宸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帛书,那是户部新发的抚恤凭据,盖着鲜红的玉玺印。他将其轻轻放在刘大柱的坟头,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压住。
“刘家坳三十三户佃农,抚恤银六千两,户部已清点入库,三日内按户发放。”赵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村民耳中,“清江县令张九龄,及一干涉案官吏,已下狱论罪。强占的田地,今日起,物归原主。”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抽泣,随即是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相互搀扶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滴在雪地里。
赵宸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他右肩的胎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热,并非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悸动。他抬眼望去,北风卷起坟头的纸灰,打着旋升腾,在灰蒙蒙的天幕下,那盘旋的灰烬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执着的意念。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风中夹杂着细碎的低语,不是怨恨,不是控诉,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悲怆,如同这片土地本身在无声地呜咽。他眼底深处,一点微不可察的青色流光悄然流转,如同深潭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与那风中弥漫的悲怆气息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共鸣。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在他心头留下沉甸甸的烙印。
“立碑。”他沉声道。
几名玄甲卫抬着一块打磨粗糙的青石碑走上前来,碑身刻着“清江罹难乡民合冢”几个大字,下方一行小字:“大梁隆庆二十三年冬,抚恤田案罹难者安息之所”。
石碑被稳稳地立在坟前。赵宸最后看了一眼那三座新坟,转身,翻身上马。玄铁剑拔出冻土,带起一蓬雪沫。
回城的官道上,风雪更大了。马蹄踏碎积雪,留下深深的蹄印。忽尔卓策马靠近,低声道:“王爷,刑部周尚书派人递话,抚恤银发放,户部那边…刘琨的旧部虽不敢明着阻挠,但暗地里拖沓克扣,恐怕…”
“让王贽去。”赵宸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御史台的人盯着,谁敢伸手,剁了爪子。”
“是!”忽尔卓应道,顿了顿,又说,“还有…军中几位老将军,托人送了信来,说王爷此次…为民请命,肃清蠹虫,是条汉子!北境边军,感念王爷恩德!”
赵宸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没说话。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冰冷刺骨。他知道,这“恩德”背后,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赵恒倒了,刘琨下了大狱,空出来的位置,流出来的油水,足以让无数人眼红心跳。他赢了民心,赢了部分清流的敬意,甚至赢得了军中一些耿直将领的认可,却也彻底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某些人眼中钉,肉中刺。
回到王府,门房递上一份拜帖。赵宸扫了一眼,是礼部侍郎周正,清流领袖之一。帖子措辞恭敬,言及“王爷高义,涤荡乾坤,下官感佩,愿登门拜谒”。
“备茶。”赵宸将帖子递给管家,脚步未停。
刚踏入书房,便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七皇子赵棠裹着厚厚的狐裘,小脸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一个食盒,像只小兔子似的从廊下跑过来。
“二哥!”赵棠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举起食盒,“母妃让我给你送来的!刚出炉的梅花饼!母妃说…说二哥辛苦了,要多吃点!”
赵宸脚步一顿,看着少年冻红的鼻尖和真诚的眼神,心底那点冰寒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接过食盒,入手温热。“替我谢过淑妃娘娘。”他声音温和了些。
赵棠用力点头,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二哥!你不知道,今儿早朝后,三哥他们聚在御花园假山后面,脸色可难看了!我听见他们说什么‘老二手伸得太长’,‘迟早要收拾他’…”他学着那些皇子的语气,小脸绷得紧紧的。
赵宸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孩子别听这些。回去告诉娘娘,心意我领了。”
赵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赵宸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廊角,目光转向淑妃居住的宫殿方向。淑妃…这位素来低调、不争不抢的妃子,此刻默许赵棠亲近他,甚至送来点心…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态度。
他推开书房门,暖意扑面而来。书案上,除了周正的拜帖,还堆着几份密报。他随手翻开一份,是暗卫记录的几位皇子今日动向:三皇子赵稷午后秘密出宫,去了城西一处偏僻的茶楼;五皇子赵昀府上,傍晚时分有几位户部、工部的官员进出…
赵宸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着雪沫灌入,吹散室内的暖意。远处宫城的飞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按了按右肩,那里残留着北郊坟地带来的、与亡魂悲怆共鸣后的细微灼热,以及更深沉的疲惫。
扳倒一个赵恒,不过是撕开了冰山一角。幽冥门的阴影,皇子们的嫉恨,朝堂的暗流…这看似平息的风波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余波未平,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