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经被雨浇灭,只剩几块焦黑的船板在海里一沉一浮。
甲板上,三人并肩坐在折叠梯最顶端,脚下悬着十米高的浪。
风带着硝烟与海藻的腥涩,吹得人眼睛发涩,却也意外地让人清醒得睡不着。
“要不聊点什么?”鸢尾缩成一团,蹲在角落。
“轮流来?”
鸢尾把“蜂刺”横放在膝上,刀尖挑着一颗从尸体上衣兜里摸来的薄荷糖,糖纸在指间沙沙作响,“谁先说理想,谁就赢这颗糖。”
陈秋旭把湿掉的烟在指间碾碎,抬眼:“我先吧,省得你们两个小孩尴尬。”
他顿了顿,声音比平时低半度——
“我想把车开到尽头。”
“什么车?”许岁问。
“什么车都行,只要有终点。”陈秋旭望着远处灯塔的光柱。
“每个人其实有终点站,只是没人知道在哪儿……有人说尽头是海,有人说是一片不会天亮的峡谷,但我就是想去确认。”
鸢尾吹了声口哨,把薄荷糖抛给他:“奖励你的浪漫。”
糖纸剥开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把夜色撕开一道口子。
“我想开一家海上剧场。”
“剧场?”许岁以为自己听错。
“嗯,用退役航母改的。”
她眯起眼,“甲板当舞台,机库做观众席,舰岛改成灯塔。白天放电影,晚上演歌剧,票价只收一首歌或者一个故事。等攒够了故事,我就把船开到赤道无风带,关掉发动机,让整座剧场在海心漂着——漂到哪儿,哪儿就是新的港口。”
她说完,自己先笑,“是不是比秋哥还不靠谱?”
陈秋旭咬着薄荷糖,声音含混:“靠谱的不是理想,是肯为理想付出的代价。”
两道视线同时落到许岁身上。
少年攥着信号枪空壳,掌心还残留火药的余温。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浪花一次一次拍在钢腿上,像催促。
“我不知道……”
“打住。”陈秋旭忽然伸手,把薄荷糖纸从许岁指间抽出来,揉成一团,弹进风里。
“你刚才那番话,”他侧头,语气淡得像在评价一把刚擦好的枪,“没有理想不算理想,顶多算个蛋”
鸢尾“噗嗤”笑出声,拿刀背一下一下敲自己膝盖:“听见没?你被官方否定了。”
许岁耳根发热,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确实只说了“不知道”,没说一句“我想变成怎样的人”。
于是他干脆把下巴埋进臂弯,闷闷地嘟囔:“反正我就是没有理想,你们看着办。”
“行,那就办。”
陈秋旭打了个响指,像敲定作战计划,“从现在起,到三区登陆前,四小时三十二分——”
他抬腕看表,“我们给你现编一个理想,必须满足三条:
1. 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
2. 说出来不嫌丢人;
3. 现在就能迈出第一步。”
鸢尾立刻举手:“我提议——让他当海剧场的第一任男主演!声线不错,脸也能打。”
“驳回。”陈秋旭面无表情,“太草率,而且他会晕台。”
“你怎么知道?”
“刚才他拿信号枪打舵舱,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许岁抗议:“那是因为第一次——”
“第一次就说明问题。”陈秋旭一句话把他摁回去。鸢尾转着刀柄,眼睛亮闪闪:“要不让他当流浪画师?把七区到三区的每一道伤疤都画下来,办巡回展。”
“画画他行不行另说,”陈秋旭抬杠,“颜料一湿就废,海上高盐雾,三天全成抽象派。”
“抽象派也是派!”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许岁当物品一样掂量来掂量去。
凌晨四点一十九,雨停了,平台钢腿下的潮水声像某种缓慢的心跳。
陈秋旭把最后一截烟碾在护栏上,侧头:“再说一遍,你的理想。”
“我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看遍自己没看过的风景。”
鸢尾先笑了:“这算理想里最便宜的一种,没有预算上限,也不用批文。”
陈秋旭却难得地没有吐槽,只是抬眼望向远处天海交界的那条灰线。
“自由很贵,”他说,“比穿甲弹还贵。”
说完,他拉开风衣内袋,掏出一把旧钥匙。钥匙柄磨得发亮,齿口却缺了一截。
“列车尽头有个备用车库,我原本是想自己开的,不过呢……既然你的理想刚刚找到那这个就是你理想的钥匙。”
他把钥匙抛给许岁,“等你哪天准备好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油我给你加满,条件只有一个——”
陈秋旭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把沿途的风景,寄一张明信片回来。”
许岁攥着钥匙,掌心发烫。
鸢尾不甘示弱,从靴筒里抽出一张折成方块的透明海图。
展开后,上面用银线描了无数条航迹,像一张发光的蛛网。
“航母剧场建好前,我会先开一条‘试演航线’。”
她用指甲在海图上轻轻一划,把七区到三区的航道圈出一个小小缺口,“缺口给你留的。你可以随时搭我的顺风船,不收票,只收故事——每到一个新地方,给我讲一件你第一次看见的事。”
她折好海图,塞进许岁口袋,又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自由不是一个人乱跑,是有人愿意给你留门。”
钥匙和海图在口袋里撞出细微的金属声。
许岁低头,忽然笑了:“那我就先预订第一站吧。”
“哪儿?”两人异口同声。
他抬手指向东方——
那里,灯塔的光柱刚好熄灭,天色由墨蓝转为蟹壳青,一线橘红像被刀锋挑破。
“日出。”
许岁轻声说,“我想看看,没有高墙遮挡的日出。”
陈秋旭“嗯”了一声,把步枪背到身后,转身往甲板舷梯走:“还有四十二分钟天亮。去占个最好的机位。”
鸢尾把“蜂刺”往腰间一别,赤脚跟上去,银铃一路叮叮当当:“我要前排!记得把我画进画里,姿势要帅!”
许岁握着钥匙和海图,跟在后面。
平台钢梯在他们脚下发出清脆的回响,像某种倒计时,也像一种邀请——
通往自由的倒计时,
通往风景的邀请。
而此刻,咸湿的风里,已能嗅到太阳升起前那一点点微甜的铁锈味。
四点五十八分,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
平台最东端,三条影子并排坐在栏杆上,小腿悬空,脚跟离海面十米。
雨后的空气被洗得透亮,连咸味都像新酿的。
东方,一条极细的金线正悄悄撕裂黛青色的海平线。
陈秋旭从风衣内袋掏出一只扁平的不锈钢酒壶,旋开,里头是七区私酿的龙舌兰,混着一点点海盐。
第一缕光跳出海面的瞬间,陈秋旭低声数秒:“三、二、一——”太阳像被谁托着,猛地跃起一整个弧度。
赤金色的光瀑瞬间冲过甲板,把三人的轮廓烧得发亮。
海面被点燃,浮光碎成亿万片金币,撞在平台的钢腿上,叮当作响。鸢尾眯眼,把杯子递过去:“倒满!为咱们!”
陈秋旭手腕一倾,酒线落进杯子里。
三人举杯——
“为自由。”许岁说。
“为剧场。”鸢尾说。
“为尽头。”陈秋旭说。
叮。
酒入喉,龙舌兰的辛辣混着海盐的涩,一路烧到胃里,又返上来一股热浪,把眼眶熏得发潮。
许岁被呛得直咳,咳到一半却笑出声。
鸢尾把空铃铛高高抛起,银光在日光里转了个圈,又落回掌心。
她冲太阳吹了声口哨,像在给世界打招呼:“早啊,新风景。”
陈秋旭没说话,只是侧身,把空酒壶轻轻放在栏杆上。
阳光照在壶身,映出一行用指甲刻的小字——
“愿所有出发,都有归途。”
远处,第一只海鸥掠过日轮,翅膀被镀成燃烧的白。
三人并肩坐着,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伸到即将开始的白昼里。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
为刚刚升起的太阳,
为尚未抵达的远方,
为彼此仍滚烫的梦想,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