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把最后一只空酒瓶放在脚边，玻璃表面凝着的水珠顺着瓶身滑到地面，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天台的风带着凌晨的凉意，卷得他敞开的衬衫猎猎作响，领口还沾着点没擦净的酒渍——那是刚才碰杯时，关谷笑他“三年没喝还是这怂样”，故意抬手撞了下他的胳膊。
“你当年走得是真急。”关谷的声音里带着点酒意，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去你公寓时，画板上还别着刚削好的铅笔，笔芯都没断。”
天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搪瓷杯，杯沿的缺口割得指尖发疼。这杯子是铃木太太送的，当年他总在居酒屋蹭饭，老太太看他总用一次性纸杯，特意找陶艺师定做了个带桔梗花纹的，说“画画的人得用正经杯子”。此刻杯底的花纹已经磨得模糊，像他记忆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我爸那天进了急救室。”他突然开口，声音比风声还轻，“早上接到医院电话时，我正在给你改分镜稿，铅笔尖戳破了三张纸。”
关谷没接话，只是把另一瓶清酒推过来，瓶身的标签已经被酒泡得发涨。天宇拧开瓶盖时，指节在发抖，酒液溅在手背上，凉得像当年医院走廊的瓷砖。
“债主堵在工厂门口，我妈把首饰盒都空了，还是差十五万。”他灌了口酒，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我去居酒屋找铃木太太，她二话没说，把准备翻新店面的钱全给了我，还塞了袋梅子干，说‘酸的醒酒’。”
风突然变大，吹得天台角落的风铃叮当作响——那是天宇刚挂上去的，铜面上的“宇”字被磨得发亮。关谷盯着风铃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你走的第三天，我发现这风铃挂在居酒屋门口，铃木太太说你留的，让我等你回来亲手挂。”
天宇的眼眶猛地发热。他记得那天早上，自己攥着铃木太太给的钱，在居酒屋门口站了半小时，终究没敢进去告别，只把风铃解下来塞进关谷的画具箱——那是他前一晚熬夜做的，铜片上的字刻得歪歪扭扭，还是铃木太太握着他的手才刻完的。
“我爸撑了半年。”他吸了吸鼻子，酒液顺着下巴滴进衣领，“最后那段时间，他总说‘早知道让你去学画了’，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怪他把工厂砸在我手里。”
关谷突然从帆布包?掏出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拆开时簌簌掉渣——是三本速写本，封面写着“天宇借走未还”，日期停留在三年前。翻开第一页，是天宇画的居酒屋夜景，铃木太太在灯下擦杯子，笔尖的光晕染得格外暖。
“我每天都画一页，想着你回来能接着画。”关谷的指尖划过画里的天宇，那时他正趴在吧台上，嘴角沾着梅子干的红渍，“你看这页，铃木太太说你偷喝了她珍藏的十五年清酒，被她用扫帚追着打。”
天宇的手指抚过画中自己的傻样，突然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掉：“她那扫帚是吓唬人的，每次都往我脚边扫。”
酒瓶在两人之间空了一排，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关谷突然站起来，把帆布包往他怀里一塞：“你的画具都在里面，铅笔还是你惯用的牌子，橡皮换了新的，上次那块被张伟拿去粘鞋底了。”
天宇抱着包，重量压得胳膊发酸，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自己也是这样抱着包，却不敢回头看一眼亮着灯的公寓——关谷的画室总开着盏暖黄的灯，他说“熬夜画稿得亮着，不然容易把阴影画重”。
“其实我留了封信。”天宇的声音闷在帆布包里，“夹在你那本《漫画技巧大全》的第157页，说我会回来的。”
关谷挑眉：“难怪那页总掉出来，我还以为是装订松了，粘了三次。”
风停了，风铃的响声也歇了。天宇看着东方泛起的朝霞，突然觉得那些沉在心底的沉默，终于被酒泡软了棱角。他掏出手机，给铃木太太发了条信息：“明天去居酒屋蹭饭，带关谷一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关谷正把最后一瓶酒的瓶盖拧开，递给他：“敬过去。”
天宇接过来，和他的瓶身重重一碰：“敬回来。”
酒瓶相撞的脆响里，晨光漫过天台栏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重新接拢的线。那些没说的告别、没讲的苦衷、没敢承认的牵挂，终于在酒气里舒展成柔软的形状——原来沉默从不是终点，只是等待重逢时，更用力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