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菲是被晨光晒醒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两张重叠的照片在阳光下泛着白,林宇耳后的那颗痣像颗细小的钉子,牢牢钉在她的视网膜上。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金属灯罩的纹路在墙上映出细碎的影子——和十年前支教点教室的吊灯一模一样,连晃动时发出的“吱呀”声都分毫不差。
“不可能的。”她猛地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却没让混沌的脑子清醒半分。她冲到书架前,把所有标着“支教档案”的盒子都拖了出来,纸箱上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呛得她连连咳嗽。
最底下的盒子里翻出个塑料娃娃,娃娃的裙子早就褪色成了淡粉色,左眼的纽扣掉了,露出里面填充的棉絮。胡一菲的指尖抚过娃娃粗糙的头发,突然想起这是天宇当年送的“教师节礼物”。他当时攥着娃娃跑过来,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我姐不要的,我洗干净了,老师你看她笑得多甜。”后来这娃娃被她摆在讲台上,直到离开那天匆忙收拾,不知怎么就塞进了箱子底。
她拿起手机给林宇发消息:“你小时候有没有一个粉裙子娃娃?左眼缺颗纽扣。”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等待回复的间隙,她翻出那本支教日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6月18日那页写着:“天宇今天又没交作业,说作业本被牛吃了。我跟着他去看,牛圈里果然有半页纸挂在牛角上,他却蹲在地上哭,说‘那是我画满星星的本子’。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生气,故意编了谎话,其实是作业本被雨水泡烂了。”
日记旁贴着张小小的星星纸,是天宇后来用糖纸折的,边角已经脆得像枯叶。胡一菲记得他当时把星星塞给她时,手心全是汗,“老师说过,星星能实现愿望,我折了一百颗,保佑你永远不生气。”
手机震动了一下,林宇的消息跳出来:“有!我一直放在床头柜上,您怎么知道?她左眼的纽扣是我用红墨水涂的石子代替的,到现在还在呢。”后面跟着张照片,粉裙子娃娃坐在台灯旁,左眼果然嵌着颗圆润的红石子,娃娃的手腕上,还系着根褪色的蓝绳——那是当年胡一菲用自己的发绳给系上的。
胡一菲的手指开始发抖,日记从膝头滑落,露出夹在里面的一张收款条。那是当年在镇上供销社买的水彩颜料,收款人签名处,是她的名字,而旁边歪歪扭扭跟着“天宇”两个字,笔画里的稚气,和林宇笔记本上的签名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宇”字最后一笔的弯钩,都带着点刻意的夸张。
她跌坐在地上,纸箱里的东西滚了一地:天宇送的野菊花标本(花瓣早就碎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黄)、两人一起糊的风筝骨架(竹条上刻着他的小名)、甚至还有半块橡皮(缺角的形状和林宇现在用的那块如出一辙)。这些被遗忘的碎片,此刻像有了生命,在晨光里拼出清晰的轮廓。
记忆突然变得鲜活:天宇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却总洗得干干净净;他跑步时左手会比右手甩得高些,因为小时候摔断过右臂;他不爱吃青椒,每次分到带青椒的菜,都会悄悄埋在饭底下,被发现时就睁大眼睛装无辜……
这些细节,她以为早就随着支教结束淡忘了,可此刻想起,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温度。她猛地想起昨天在图书馆,林宇吃饭时,果然把青椒挑出来放在纸巾上,左手握筷的姿势,正是当年摔断右臂后留下的习惯;他跑步去取资料时,左手确实抬得比右手高,背影和那个在田埂上追蝴蝶的小男孩渐渐重合。
“怎么会是你……”胡一菲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想起林宇第一次来心理辅导室时,自我介绍说“我叫林宇,森林的林”,当时她就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怎么也没想起来;想起他总说“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好多梧桐树,和这儿的一模一样”,而支教点的操场边,就有三棵老梧桐,天宇总在树下捡梧桐果当弹珠玩。
手机又响了,是林宇发来的视频请求。接通后,他举着手机在房间里转圈,“胡老师您看,我墙上贴的星星壁纸,是不是和您当年教室后墙的很像?我找了好久才买到同款。”镜头扫过书桌,角落里放着个铁皮饼干盒,盒子上的图案——一只抱着蜂蜜罐的小熊,正是当年天宇最爱的饼干,他总说“等我长大了,买一整盒给老师”。
视频里的林宇笑得腼腆,眼角的纹路和记忆里那个男孩渐渐重叠。胡一菲突然注意到他脖颈处有颗小小的痣,位置和天宇当年被蚊子咬后留下的疤痕完全一致。
“天宇……”她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视频那头的林宇猛地顿住,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泪水砸在手机屏幕上,像极了当年那个蹲在牛圈旁哭鼻子的小男孩。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很稠,像融化的蜂蜜,把房间里的旧物都镀上了层暖金。胡一菲看着视频里模糊的泪光,突然明白:有些时光从来没真正过去,它们只是像树的年轮,悄悄藏在生命的褶皱里,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就会长出新芽,告诉你,那些曾以为走失的人,其实一直沿着时光的脉络,慢慢走向你。
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泪,对着屏幕笑了,像当年在教室门口那样,轻轻喊了声:“天宇,过来,老师有话问你。”
视频那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东西倒地的轻响,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听到她召唤,总会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身影。胡一菲靠在书架上,看着手机里逐渐清晰的脸,突然觉得,所有的疑惑和冲击,都在这一刻有了温柔的答案——原来最好的时光,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岁月里等着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