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石鼓县那高大而斑驳的城墙,染上了一层沉郁的血色。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地匍匐在大地上,城墙上插着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宣告着这里尚存的秩序。可城墙之下,那条通往城门的土路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越是靠近城门,空气中那股由汗水、污秽和绝望混合而成的气味就越是浓重。三三两两的流民蜷缩在路边的窝棚里,用麻木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那眼神里,既有对食物的渴望,也有一种被世界抛弃后的空洞。
刘氏下意识地抓紧了叶蓁蓁的衣袖,手心冰凉。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了逃荒路上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别怕,娘。”叶蓁蓁反手握住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沉稳,“我们现在,是来做买卖的。低着头,别乱看,跟着走就行。”她的镇定,如同一剂良药,让叶明远和刘氏紧张的心绪稍稍平复。
萧衍早已进入了角色,他微微佝偻着背,扛着那根充当拐杖的木棍,领着一家人汇入了排队进城的队伍。他那张经过“伪装”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风霜之色,眼神黯淡,完美地融入了这群挣扎求生的人之中。
城门口,几个身穿豪衣、腰挎长刀的兵痞,正百无聊赖地盘查着进城的人。他们眼神油滑,态度恶劣,对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更是非打即骂。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用刀鞘不耐烦地敲了敲栅栏,拦住了他们一家。
“军.…军爷……”萧衍躬着身子上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讨好的畏缩,“我们是山里来的猎户,侥幸打了些皮货,想·…想进城换点盐巴和粮食,糊口过活。
那兵痞的目光,像黏腻的苍蝇,在四人身上扫来扫去。当他看到叶蓁蓁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浑浊,但随即又被她脸上那刻意涂抹的污垢和菜色给败了兴致。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叶明远肩上那个用茅草胡乱包裹的巨大行囊上。
“皮货?什么皮货?打开看看!”他颐指气使地命令道。
叶明远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那里面可是他们全部的身家,更藏着拆解开的强弩!
就在叶明远身子一僵,不知所措时,萧行却抢先一步,从怀里摸出几枚早已准备好的铜钱,双手捧着,近乎哀求地递了过去:“军爷,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喝口茶。我们这都是些不值钱的狼皮,路上都磨坏了,实在……实在拿不出手啊。”
那几枚铜钱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虽然不多,却也足够几个兵痞去酒肆里打上二两劣酒。横肉兵痞的脸色稍缓,他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又斜眼瞥了一下那包裹,茅草下隐约露出的皮毛确实带着一股腥臊气,看起来也的确不怎么样。他嫌恶地挥了挥手,骂骂咧咧道:“穷鬼!滚进去!别在这儿碍事!”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萧衍连声道谢,拉着还愣在原地的叶明远,护着叶蓁蓁和刘氏,快步走进了厚重的城门洞。
穿过阴暗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与城外的死寂相比,城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穿行。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楼、布庄、米行、药铺,应有尽有。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的滚滚声、行人的说笑声,交织成一曲复杂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然而,在这片繁华的表象之下,叶蓁蓁敏锐地察觉到了无处不在的紧张与压抑。街上巡逻的兵丁,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他们手按刀柄,眼神警惕,仿佛随时准备弹压暴动。富贵人家的马车疾驰而过,对路边的乞丐和流民视若无睹。而那些穿着光鲜的普通百姓,脸上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
这是一个被强行维持着秩序的孤岛,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住下。”叶蓁蓁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三人说道,“不能去当街的客栈,太惹眼。找个偏僻点的小巷,要那种不起眼的。
四人顺着人流,避开主街,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巷子里的景象,才更接近这座城池的真实面貌。污水横
流,墙角堆着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他们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在巷子深处,看到了一家挂着“安脚店”招牌的小客栈。招牌已经褪色,门脸窄小,看起来生意很是冷清。“就这家了。”萧衍做了决定。
一个昏昏欲睡的驼背老头,正趴在柜台后打盹。听到动静,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们一番,有气无力地问:“住店?’
“老丈,住店。”萧衍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谦卑的模样,
“我们一家四口,想找个干净点的屋子,住上几天。”
“一个大通铺,一晚上三十文,爱住不住。”老头懒洋洋地说道。
“能不能要个单独的房间?钱不是问题。”叶蓁蓁插话道,她观察着四周,这家店虽破,但似乎只有这老头一人,正合她意。
老头这才又抬眼,重新审视了一下这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年轻姑娘,她的眼神,不像普通村女那么怯懦。
他沉默了片刻,指了指楼上:“后院有间柴房,倒还算清静。一天五十文,不还价。”
“好,就要那间。”萧衍立刻拍板,付了三天的房钱。
老头收了钱,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继续打盹。
四人按照指示,穿过昏暗的大堂,来到后院。那所谓的柴房,果然简陋至极,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缺了腿的桌子,窗户也破了一角,呼呼地灌着冷风。
但当叶明远将房门从里面插上的那一刻,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刘氏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后怕地拍着胸口:“我的天爷,刚才在城门口,可吓死我了。”
叶明远放下肩上沉重的包裹,也是一脸的疲惫和后怕。叶蓁蓁从背篓里拿出水囊,递给父母,然后走到那破了的窗口,小心翼翼地朝外观察。窗外是一条更小的死胡同,几乎无人经过,十分隐蔽。
她回过头,看到萧行正将那张破旧的地图,在桌上缓缓铺开。
“我们成功进来了。”萧衍的脸上,早已没了那副畏缩的神情,他的双眸在昏暗的房间里,亮得惊人,“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官兵的戒备,百姓的神情,都说明此地并不太平。’
叶蓁蓁走到他身边,看着地图,轻声说道:“是,但有机遇。我看到米铺的价格了,比我们村里遭灾前,贵了五倍不止。这说明物资极度稀缺。我们的狼皮,如果出手得当,能换回远超我们想象的财富。’
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那是属于猎手的,冷静而又兴奋的光芒。萧衍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区域画了个圈:“明天,我和伯父去东市探路,那里是皮货药材的交易区。蓁蓁,你和伯母留在客栈,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充满了安排的意味。
“好。”叶蓁蓁点头应下。她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在这座陌生的、人心叵测的城池里,步步为营,才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