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常谈论起管鲍之交,然而,我对此却心存疑虑已经很久了。我所怀疑的并非是他们之间友谊的深厚程度,而是后世对这段友情的传颂之辞。这些言辞竟然将那两颗原本温热的肝脏和胆囊,熬煮成了一锅浓稠的鸡汤,专门用来喂养世间无数孤寂而饥渴的灵魂。
人们需要这样的光辉形象,以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能够捞取到一根虚幻的稻草。我常常想象着管仲和鲍叔牙相对而坐的情景。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们的目光交汇,不仅仅是惺惺相惜,更隐隐透露出一种刀光剑影般的气氛。
他们的肝胆,并非是陈列在宴席上的珍贵佳肴,而是在暗室中彼此坦诚相待时,热腾腾、血淋淋地捧出来的脏器。那股腥气扑鼻而来,灼烫得让人无法触碰。这样的相互映照,是何等的惨烈,又岂是后世那些站在壁上冷眼旁观的人所能承受得了的呢?
形与影的相互追随,并非是月下的悠然漫步,而是绝壁上失足者与他的影子之间的一种坠落的同谋,一种粉身碎骨的默契。然而,如今的人们往往只看到了他们的交往,却忽视了其中的“绝”——那种与世隔绝的孤愤。
唇齿相依的说法,就像是一个充满险恶意味的寓言故事。牙齿一旦感到寒冷,嘴唇便会失去保护而面临消亡的危险,这哪里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关系呢?这分明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利害关联,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捆绑,是系于一线的生死攸关啊!
所谓的天涯穷交,多半就如同旱地里的鱼一般,只能用彼此的唾沫来相互湿润。这并不是因为它们不想有所作为,实在是因为除了这样相互濡视,它们别无他法啊!然而,当那最后一点微沫被烈日无情地蒸发殆尽时,它们最终也只能双双成为僵硬的尸体。
这样的相互救济,是何等的悲壮,又是何等的无奈啊!其中又哪里有半分的风雅可言呢?这简直就是一场残酷的生存游戏,而参与者们却无力改变这悲惨的结局。
因此,每当我听到有人击节高歌“知己难逢”时,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那歌者站在一片空旷的荒野之上,四周狂风呼啸,他的歌声在风中飘荡,显得格外凄凉。而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就像被撕裂的伤口一样,正嘶嘶地灌着冷风,仿佛这个豁口急需找到一贴膏药来粘补,才能让他的内心得到些许安慰。
然而,这种寻觅本身其实已经将“知己”看作了药铺里一剂现成的甘草。人们只是为了取用它的温甜,来调和生命中的苦涩罢了。他们并没有真正理解“知己”的含义,也不知道真正的知己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真正的管仲和鲍叔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两把相互撞击的剑。当这两把剑相交时,火星四溅,声响震撼寰宇。这并非是为了相互取暖,而是为了相互砥砺。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可能会因为激烈的碰撞而折断刀刃,但正是这种碰撞和砥砺,让它们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坚韧。
真正的知己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彼此之间相互激励,相互促进,共同成长。而不是仅仅为了取暖或者调和生活中的苦涩。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称得上是知己。
兴念及此,我胸中块垒横突,非欲效朱公穆广绝交之论,亦非欲学孟尝君署门拒人。那般决绝,到底还是着了相,犹自将“交”字供在神龛或踩入泥淖,终未脱其桎梏。
我所思之“绝”,乃绝此痴念。是于荒江老屋之中,独对四壁,忽闻远寺钟声,清越寒冽,穿过千山暮雪而来,心中了无企盼,亦无惶惧。知交零落?本是常态。形影相吊?才是本真。
那肝胆自怜自惜,唇齿自阖自张,天涯自阔自窄。忽有一刹,孤影投于壁上,竟觉圆满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