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体被挪移到山中之后,我时常会寻觅一处溪边的石头,然后静静地仰卧其上。此时的秋山,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尽情地挥洒着它的艳丽与妖娆。枫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它们一片片地飘坠下来,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轻盈地跌进我衣领的深处。
溪水清澈而刺骨,山风凛冽而无情,然而,我却在这寒冷与无情中感受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秋山的冷冽与浓艳,犹如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揉搓着我那孱弱的身躯,让我渐渐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山色如药,慢慢地浸透了我的身体。我的冰体之躯,在这山野的怀抱中,日复一日地消融。山间的万物,似乎都对我视而不见,既不刻意躲避,也不特意迁就。那苍绿的苔藓,紧紧地包裹着嶙峋的石块,仿佛在守护着它们的秘密;树皮上沾满了粗糙斑驳的深褐色,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松针则锐利而分明地刺向天空,展现出它们的坚韧与不屈。
我不知不觉间开始赤脚踩在石上,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我用手指摸索着树皮的沟壑,感受着它的粗糙与纹理;我甚至伸出手,紧紧握住松针那锐利的尖刺,感受着那微微的刺痛。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根根细线,将我与这山野紧密地缝连在一起。
秋山的峻冷与坚硬,就像是给我这困顿的肉身敷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虽然有些刺痛,但却让我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安心。
未曾预料到,春天竟然会如此悄无声息地悄然潜行而至。当山峦的景色依旧沉浸在冬眠的余威之中,犹豫不决、徘徊不前的时候,某一个清晨,我蜷缩在石头上,寒意如同一股股细流,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让我感到阵阵刺骨的寒冷。
就在这时,突然间,半声鸟鸣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飘然而来,瞬间刺破了那弥漫着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试啼虽然短促而清脆,宛如一支吹漏了气的竹笛所发出的声音,但却又分明裹挟着春天那特有的、带着些许腥味的气息。
这声鸟鸣,就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碎了我用整个冬天精心堆叠起来的坚硬外壳。毫无防备地,我内心深处积压已久的愁绪,就像那被堵塞了许久的地下泉水一般,突然间汩汩地涌出,如同一股清泉,悄然地弥散在这刚刚苏醒过来的山谷之中。
我猛地坐起身,茫然四顾,手指深深攥紧身旁的松针,刺痛的感受竟变得如此熟悉了。这时我恍然悟出,山何尝许诺过什么?它不过慷慨地摊开了自己——既无遮掩它的嶙峋,也不吝啬它的清冷,甚至允许那不合时宜的鸟鸣撞入我耳中。它只是将世界本真的模样铺陈于我面前,那疗愈并非来自温柔的抚慰,而是让人在裸露的粗糙与冷硬中,重新感知到自己身体里犹存的脉搏。
山风拂过,远处传来笃笃之声,一只啄木鸟正叩击着树干,声音清亮,一声又一声地回响着。原来山未曾要治愈任何人的疾病,它只是敞开自己,任人攀爬、依靠、甚至用伤口抵住它嶙峋的骨骼——然后生命如树汁,便在这粗糙相触之间,暗暗流动,重新饱满了起来。
山不解语,却自有深意:它不粉饰世界的嶙峋与春愁的锋利,却教人于其间寻得痛觉——那被麻木尘封的、生命尚在的铮铮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