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弦年少成名,一曲《流云》曾令长安城万人空巷。彼时他指下琴音如飞泉激石,意气风发,只道天地间无不可穿透的帷幕。然而一次风头太盛的雅集之后,他竟不知为何渐渐被长安城的丝竹场冷落了,最终携琴黯然南下。
十年后,他成了金陵城里一个沉默的调琴师。这日,一位客人送来一张桐木琴,琴身微有裂痕,七弦皆松。李弦静坐于灯下,指尖轻拨,松散的琴弦发出喑哑的呻吟,似有无限委屈欲诉。
他紧闭双眼,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境平静如水。他的手指轻轻地搭在琴弦上,仿佛能感受到那细若游丝的弦线在微微颤动。他慢慢地将弦线一寸寸收紧,每一次动作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力度稍有偏差。
这力道就如同春雨滋润大地一般,要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多一分则过犹不及,少一分则力有不逮。当琴弦逐渐被绷紧,发出清亮的声音时,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然而,调弦之道与他昔日抚琴时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从前,他总是担心琴音不够高亢激昂,而如今,他却只害怕弦线过于紧绷。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调弦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他微微皱眉,侧耳倾听,原来是几位富商正在隔壁品评新茶。他们的声音高亢而嘈杂,犹如市井中的叫卖声一般,喧嚣刺耳,直直地灌入他的耳中。
但李弦并未受到干扰,他依旧垂首调弦,神情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波澜。他的手指稳稳地捏住那根弦,将指尖的力道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使得弦线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紧绷状态,纹丝不动。
他深知,言语一旦说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难以收回。那些喧嚣浮夸的话语,虽然一时之间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最终也只会像过耳的风一样,虚张声势之后,徒留一片空洞的回响。
当琴弦调至最紧要处,窗外忽起一阵大风,那风势来势汹汹,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呼啸着向窗户扑来。松涛声伴随着风声,如怒涛拍岸般汹涌澎湃,震耳欲聋。
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和松涛声,让李弦心头猛地一震。他原本专注于琴弦的调整,此刻却被这外界的声音所吸引。他不禁凝神细听,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哗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只剩下这风与琴箱之间隐秘的唱和。
风在琴箱上肆虐,发出阵阵低沉的嗡嗡声,而琴箱似乎也在回应着风的召唤,发出一种奇异的共鸣。这种共鸣既像是风在琴箱里咆哮,又像是琴箱在风中呜咽,两者相互交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音乐。
李弦静静地聆听着这奇妙的声音,心中渐渐豁然开朗。他意识到,琴病其实就是心病,弦紧弦松,都是因为琴身存在着缝隙;而人之言多言寡,也同样是因为心气难以平静。
数日后,那位客人前来取琴。他满心欢喜地试弹了一下,琴音清越沉厚,宛如天籁。客人不禁赞叹道:“先生真是妙手啊!这琴声竟然比新制时更添了三分气韵!”
李弦只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便静坐如石,不再言语。他此刻才真正领悟到,琴道之妙,原来就在于收放之间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弦上分寸。
如果弦一味地放纵,那么声音就会如同撕裂的帛布一般,尖锐刺耳;但如果在指下稍稍收敛一些,反而能够得到清越的回响。同样的道理,言谈也是如此。话才刚刚脱口,就应该知道适可而止,不要让喧嚣的言语掩盖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有当喧嚣散尽,才能显出静水流深的力量。
所谓修养,不过是在该放时懂得收,欲言时懂得默。一张琴,七根弦,绷紧时须存余地,放松时要有筋骨——这微妙的张力,岂止在丝桐之上?它更在人心方寸之间日夜弹拨。喧嚣浮世里,能在一放一收中调匀气息的人,其灵魂自有沉静之音,比一切华章都更能穿透岁月的喧哗,直抵幽深之处。